老人家是寂寞了,好不容易有个人陪,迫不及待把压箱底的宝贝翻了出来。
方骏滋味复杂地看着那本老笔记本,“叔叔,你就不怕我——”
苏建忠叹口气,挥挥手道,“这些啊,都有什么用?比不上人间的乐趣,这乐趣啊,可不就是开心么。啥啥啥都定个名姓,只有谁能用又谁不能用,没意思透了。”
“这次病发,我真是想明白了。那些身外之物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低头叹口气,“小鼎呀,就是还不甘心。”
方骏回南山会所,找出一套正装让客房那边的人帮忙熨烫处理,自己却翻了小本子看。
牛皮封面,内页已经有些泛黄了,前面某些地方还沾了些不同的污渍。苏建忠的字并不好,但尽量写得规整了,可见其认真。
“平城菜,取材四面八方。因商人走南闯北,口味多元。其中流传最广,口味最细,做法最繁琐,火候要求最高的部分,以招待贵客为要。为了显示尊重,会相应制作一道客人家乡代表性菜肴,称之为客。”
“三千来品菜,品品有其独到之处,无外乎取材新鲜,原滋原味。”
“苏家菜又是其中翘楚,唯恐做法繁复失了传承,因此取其中最繁复的十八盘做主菜。”
苏家做菜,是家传的本事,可向来是口口相传。因没有统一的标准,各代人或者不同的徒弟,出菜味道总是稍有差异。苏建忠便做了许多次实验,将工序做法调味种类和用量等等固定下来。
前面的页面被翻了很多次,细细写下几十道菜的做法,其中部分被划了红圈。
山笋,臭鳜鱼,石鸡,鳝鱼,青螺等等。
方骏数了一下,恰恰十八道。他曾去苏家菜吃过,正是菜单上主推的菜品。厨师的嘴巴总是比较刁,吃过一次后能复原得七七八八。他在自己厨房也尝试过,按照向岚的说法,好吃是好吃,但是和人家店里做出来的总差了点什么。现在看来,火候果然是不同的。
他直接翻到后面,字迹新鲜起来,显然是新近再做了。
苏建忠不若年轻时候精力旺盛,字迹已经开始飘忽了,正式录下来的菜也少了很多,也只八道而已。
带鱼,童子鸡,素心菜,一品汤等等。
捧着这份笔记,方骏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老人家一生的经验,都在这里了。
客房的人把处理好的西服送来,方骏让挂在房间门口。良久,他将笔记本存保险柜中,换上衣服。
明儿便是王娜的正日子,他们这帮子未婚的同龄人,要么去伴郎,要么去迎亲,要么去帮忙待客,都得提前就位。
沈川已经来了两个电话催促,他工作忙,很不容易才请了两天假。
方骏开车下山,沈川的车已经在环城路上等着了。向垣的车在更前面等着,向岚和她丈夫却吊在最后面。
方骏的车加入后,沈川按了按喇叭,提示一起上路。
苏小鼎打了个喷嚏,不得不从货箱里翻了一张毯子出来裹上。这天气越来越冷,王娜明儿还得穿露臂的婚纱,只怕要感冒了。她到处翻,终于找出来一包暖宝宝,塞了几个在包里,等着到时候救急。
师傅们在挂最后的软饰,拆架子,等着鲜花来装花台等等。
吴悠跟着守到半夜三点,终于来不起,自己找了个不透风的角落,也裹着毯子去睡了。
苏小鼎睡不着,等到四点,鲜花来了后才松口气。两个花艺师,连带两个师傅,爬高上低,终于将十数种鲜花给铺陈上了。又到早六点,甜点师运着大车来,小心翼翼抬下了大蛋糕。
沈文丽看了吉时,据说早六点半出门绕城,早九点就得来这儿迎客。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到天色朦朦亮,一点红光挂上东天。
苏小鼎去把吴悠抓起来,给路天平打电话,又接到妆发和摄像那边的通报。
新娘子的队伍,要来了。
所有人赶紧撤出场,将前后两个进出口的门封闭,等着新娘子来揭开。
大约是有些忙乱,厂房入口传来汽车喇叭声的时候,苏小鼎脚下拌了。她踉跄一下,待要站住了,一只手猛然抓着她胳膊。
“小心点。”楚朝阳的声音。
她抬头,抽出手,道,“谢谢你。”
楚朝阳放开手,凛然地站在旁边注视缓缓驶进来的车队。他一身白色的厨师服,熨烫得整整齐齐,仿佛十多年前还年轻的时候,眼睛里略带一些迷惘。
苏小鼎站开两步,手心冒汗。
想不到他居然亲自来了。
苏家菜多事之秋,苏建民和苏小蘸都不省事,他还能有这心情?
领头的婚车是一辆超长房车,车头顶着巨大的花冠。车绕场一周,后面一溜烟全白色的某马车队,紧跟着喇叭声震天。
沈文丽一身红装,拉着一个中年男人,冲车队里的小伙子招手。
开始有人从车上下来,纷纷拿了采花筒,追到前面的礼车,蜂拥向车门。
车门被强行拉开,王娜的笑声传来。几声响亮的花筒,无数彩色的亮片冲向天空,衬着晨光,飘在新郎和新娘的头顶。新郎护着新娘,往会场入口的方向,那儿已经有白色的轻纱在飘。
苏小鼎不由自主地跟上去,验收成果的时候到了。
王娜推开江浩,不让他走前面。她拖着长长的蕾丝裙摆,头上的钻饰闪闪发光;她小跳着奔走的长毛的白色地毯上,两手拉着门口的垂挡,扭头看向江浩。她的眼里只有他,此时他也只注视着她。
她说,“江浩——”
江浩上前一步。
她轻轻用力,一大片白纱垂落下来,如同水波浪一般起伏着。不知是光线还是灯光在变,白色逐渐泛起了蓝,如同奔涌的浪。
江浩似乎被惊了一下,脚步迟缓。
王娜伸手,拽着他的胳膊,一下拖着进去。
一整个碧蓝的世界,被挑得极高的穹顶一层层渐次展开,蓝色越到深处越显出纯净的白光来。在穹顶的最高处,一束白光洒下,端端正正照在中央纯白色的圆台上。
身后伴郎和伴娘的群体发出巨大的一声‘哇——’
江浩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用力搂了搂王娜。一向内敛的人,在这时候终于没忍住泄露了一丝真性情。
沈文丽见此状,脸笑得如同繁花一般,很兴奋地招呼周围人,也该全部各就各位准备迎宾了。
苏小鼎松了一口气,不管过程如何,此刻每个人都是开心的。
这关终于算是过了。
当日做了三个设计,一个是按照江浩的喜好弄的白色宫殿主题,一个是按照王娜最爱的海底世界,最后一个却是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将蓝色和白色结合。王娜的爱十分外露澎湃,江浩却极内敛自持,这样的一对既有可能是最好的互补,也有可能沟通不畅搞成怨侣。不如两者结合,因为颜色反差反而更能凸显对方。
果然,在深邃蓝的包裹之下,那一点白反而显得更纯洁了,甚至因为穹顶和光柱有种高远之感。
苏小鼎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眼睛忍不住酸胀起来。
楚朝阳悄悄站她身边,长久凝视窄门里透出的奇幻光景。
许多年前,对婚姻的幻想,是他们一起做的。
苏小鼎别开头,却见方骏站在人群里看着她。他手里抓着厚厚的一叠红包,头发上满是沾的各种彩色碎纸。
她忍不住笑起来,走过去帮他拨头发,“怎么这样了——”
话还没说完,沈川把着一个喷花筒从人群里出来,对着两人扫射,一大片大片的花屑劈头盖脸地撒过来。
方骏将红包塞给苏小鼎拿着,撩起衣袖准备复仇。他冷冰冰道,“你也看见了,是有人贱的。”
苏小鼎一边拍头上的花纸,一边笑着看方骏揍沈川。两人闹起来动静不小,立刻有其它人加入,乱成一团。她趁机退出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休息。
楚朝阳冷眼将一切看在眼中,没有再试图上来说话。
她便从后门钻进礼堂,去备用间翻出来一条毯子,裹起来闷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