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女摇头,她的眼睛里海浪重重,冰夷拍拍她的牛头:“因为有一次,一个叫共工的水神和他喝酒,被他灌得酩酊大醉,这一醉,就醉了三年。”
夔女转头望他:“然后就闹翻了?”
冰夷唇角微微勾起,金色的阳光洒在他水色的衣袍上,他的衣袂反射着光,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掺了三分邪魅七分风情:“后来共工酒醒后回到家里,发现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都满月了!于是他和祝融就闹翻了。”
……
夔女喜欢听故事,冰夷也往往捡些趣事讲给她听,看着那颗牛头,冰夷觉得自己是真的堕落了,他居然不吐了。
“天庭的蟠桃园里种了许多蟠桃,有一年我和应龙去偷,被守门的老大爷发现了!” 夔女抬头看他,很难想象他这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会去偷东西,“应龙那家伙胆子小,大爷一来,他顿时就吓得恢复真身了,结果把那看门的老头儿吓得跌了一跟头,他颤颤兢兢地道‘果然是蟠桃啊,生个虫子都跟条龙那么大!’”
……
夔女哧笑:“你这个黄河水神,有干过一件正事吗?”
冰夷便有些黯然,他虽为水神,却一直不得伏曦欢心,甚至于在这个岳丈眼里,他一直就是一件失败之作。他强笑:“真要说起来,确实没干过什么正事。”
夔女以犄角蹭他:“其实有,或许你自己都未曾察觉而已。”
第3章
三个月以后,夔女已经习惯了听冰夷讲故事,而冰夷的故事也终于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共工撞倒不周山了。
“不周山倒后,天地倾斜,人间洪灾肆虐。黄河决堤改道,许多人死在这场灾难之中。”他垂下眼睑,浓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夔女等了许久没有后文,方侧头看他:“然后呢?”
冰夷侧过身闭上了眼睛:“没什么了。”
夔女很聪慧:“你是黄河水神,黄河决堤……你不该治理吗?”
冰夷沉默,许久方低声道:“我没有办法治理,我空有水神之名。”他眼角微瞟,注意了夔女的神色,这才进入正题,“治水需要绘制河图,我可以画图,但整个黄河流域的水情啊……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地方供我绘图呢?”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真的觉得这很卑鄙,他居然费尽心机来骗一头牛的东西!而且就算是绘制成河图,难道冰夷就配得起伏曦的女儿了么?可是想到伏曦……算了算了,人这一辈子,哪还没有一次卑鄙的时候啊。何况不就是件宝衣么,大不了用完之后还她就是了……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夔女的回答,她并没有主动提及那件宝衣,只是淡淡地道:“冰夷,你为什么想要绘制河图?”
冰夷微怔:“因为天帝的命令。”
夔女抬头看他:“还有呢?”
冰夷有些迷茫:“还有……我是黄河水神,治水也是我的份内之事。”
夔女靠近他,将牛头搁在他肩上:“还有呢?”
他微敛了英挺的眉:“我喜欢黄河,喜欢它流经的每一处高源、每一条沟壑,我喜欢看岸边的炊烟,喜欢看那些人类、牲畜,喜欢一朵花开,喜欢庄稼成熟。我希望它们可以无病无灾,平静安宁。”
夔女舔舔他光洁的脸颊,他反应不及,未能避开:“所以为了这些,你愿意娶一头牛?”她不待冰夷答话,自顾自起身,“我二哥说冰夷是伏曦的一件失败之作,但如今见到你,才发觉其实你是一位很称职的水神。”
冰夷苦笑:“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夔女蹭蹭他,他居然没有避开:“其实我也想出去走走,看一眼天外的世界。”
冰夷这才记起此行的初衷,他刮刮她的鼻子,语声温柔欲滴:“那么你跟我走吧?这天外好玩的地方很多,除了山和海,还有草原,有丘陵,有沙漠。我们可以去十万大山,去青丘,去长留山,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
夔女只是摇头,突然转身入了海。待她入了水,冰夷才回过神来。“我靠!”他用力一脚踹在三珠树的树杆上,他堂堂黄河水神、天庭第一美人,天上地下,多少仙子拜倒在他的绝代风华之下,如今费尽心机来骗一头牛的衣服已经够憋屈的了,更屈辱的是居然还没骗到!
搞毛啊!!
从那天开始,冰夷就很不开心,这种情绪半真半假,一方面他得作给夔女看,一方面他已经耽搁太久了,如果再绘不成河图,伏曦的性子,轻则发去当弼马温,喂马;重则直接剁碎了,喂哮天犬。
夔女好多天不说话,冰夷经常陪她坐在花前月下,两个人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望着他紧蹙的眉峰,轻声道:“不要老皱着眉吗……”
冰夷愁,真的愁:“能不皱眉吗,我时日不多了,再绘不成河图,我就变狗粮了。”
夔女仍旧沉默,冰夷绝望了。
终于他下定决心——反正连勾引一头牛这么有失神格的事都做出来了,还不如更彻底一点,要是失格神马的能够捡回一条命……总也比失格了还没捡回一条命强啊……
那一天,夔女很晚才上岸,傍晚的海岸,晚霞描金,海鸟两三只远远盘旋在天际。海浪将贝壳送到沙滩上,夔女的单足在沙滩上留下深重的脚印。冰夷依旧在海边作画,海风鼓动他的衣袍,水色的衣袂扬起,人仿佛将要乘风而去。夔女以足踏水,扬声而歌:“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红。”
冰夷连笑都牵强:“来了?”
夔女在他身边坐定,冰夷鼓了二十一次勇气,终于下定决心搂住了它的脖子,在他一脸痛苦地解到第三根系带时,那头牛缓缓卧在他身边,它的眼睛真的非常干净,望而见底:“冰夷,如果画不成河图,你真的会变成狗粮吗?”
冰夷点头:“不仅变狗粮,还是被剁成九九八十一块的那种!”夕阳晚照,他五官精致欲绝,笑容却苦涩,“何况我作为黄河水神,治理不了黄河,最终也只能受万众唾骂。又有何颜面留存于世?”
“其实你不必苦恼的。”夔女低着头,像是在嗅那龙须草,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道,“我有夔衣,应该可以绘全整幅河图。”
冰夷压下内心的狂喜——这神格没白失,没白失啊啊啊!
海神,我可以回来揍你了,啊哈哈!
宓妃,为夫保住清白之身了,啊哈哈哈!!
岳父,我不必选择喂马还是喂狗了,啊哈哈哈哈!!!
冰夷上前几步,搂住了那头独脚牛:“真的?夔……夔妹,等本座绘好河图,本座定会禀明双亲,携重礼前来流波山求娶夔妹。”
夔女任他搂着脖子,轻声道:“嗯。”
冰夷生怕它再度变卦,继续加柴:“到时候我陪夔妹游遍三界五行,我们去青丘,去长留山,去草原,去沙漠,去看天河。”
夔女眼中倒映着漫天星光:“嗯。”
见它神色疏淡,冰夷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这……会令你很为难吗,如果为难的话……”
夔女一言不发,转身又回了海里。冰夷那个悔啊,嘤嘤嘤,夔妹,人家没说不要啊!人家只是假装问一下下而已啊!你快回来啊啊啊啊!
第二天,夔女没上岸。
第三天,夔女没上岸。
冰夷捶着沙滩,悲伤逆流成河……
第四天傍晚,离伏曦规定的期限还有三天,冰夷睁开眼睛,就见一只独脚牛站在他面前,微凉的月光下,海潮仿佛也睡了,流波山安静得有些寂寥。
冰夷睁大眼睛,眼前的独脚牛将嘴里叼着的一卷苍青色的东西缓缓放到他脚边,他却只是盯着那头独脚牛,失声道:“你怎么——”
它全身都没了皮,只剩下狰狞的血肉,红色的液体滴了一路,染红了黄沙。它将那卷东西拱到他脚边,声音里清亮中带了丝许虚弱:“这是夔衣,你可以去画河图了。”
冰夷将那一卷犹带热气的夔衣握在手里,他以为他会很得意,可是他没有。
那海潮无声地亲吻着他的衣袍,月落满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夔女……”
那头狰狞可怖的独脚牛仰起头,她眼中盛满了澹荡月光:“去吧。”
冰夷回身走了几步,突然他又转身,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应该说他爱她,应该说他一定会再回来,带她去青丘,去长留,去草原,去沙漠,去看天河。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真实得可怕:“其实我来找你,只是为了得到这件夔衣。我只是需要用它绘制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