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现在走啊。”
霍琊摇了摇头。
深蓝夜空中,一轮弯月悬。
节四 灯火
“为什么这里要叫天街?”
“因为听上去贵气些。”霍琊抱臂在怀,怀里斜搁一把刀,身后跟着走路歪歪扭扭的游浩贤。“正好遇上赶街,给你买两件衣服,袍子也该还我了。”
游浩贤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摊子上贩售的小玩意儿,有很多他都没有见过,人族拿来消遣把玩的物什果然跟他们族里的不大一样。霍琊说什么他就嗯一声,心里却想在这集会上寻一件陶埙,最好能跟霍琊的相似,这样他回海里了也能留个念想。
可惜寻了许久游浩贤也没见有哪有卖陶埙的,勉强有一家看着还行,却是白瓷所制,与霍琊那件相去甚远。走远后思忖半刻觉得也罢,白瓷就白瓷了,比什么都没落着好些,便又折回去要买,到付钱的时候才恍悟身上哪有钱可付,拖拉一阵从衣兜里摸出那枚珍珠,想跟摊主商量着以物易物。
正要上前说话,脚下却忽的被什么绊到似的整个人往侧边一扑,遮掩的兜帽落下露出丝丝缕缕的枯草色长发,灰头土脸地看着有些狼狈。
“抱歉,我也是无意。”一只手伸了过来,连带着温柔绵软的一道女声。游浩贤低着头扶了手站起来,那手的主人倏忽间靠近,游浩贤下意识一躲,就听那女声调笑道:“怕我做什么,会吃了你不成?”
兜帽被那双手给拉好,游浩贤不敢回话也不敢抬头。他以为这就结束了,近在他耳边刻意压低的女声却在继续:
“长成你这幅模样的鲛人,我是第一回 见;能把尾巴和鳃藏得这么好的鲛人,我也是第一回见。”
游浩贤悚然一惊,抬眼间看清了面前站着的这位女子。银灰的发、血红的眸,黑裙裹身,长发打着卷缠缠绵绵地披了一后背,嘴角的笑温和如水,道出的话语却令他恐惧。
她认出来了么?
“这件埙,麻烦帮我包起来。”女子对摊主说。接过油纸包后径直递给他,游浩贤退了一步,摆摆手不敢收。女子硬把包裹塞过来,游浩贤只得先接了,想了想,要把珍珠换给她。
“一点消遣罢了。”女子笑笑,倒也收下了珍珠。
“律。”
游浩贤一回头,霍琊就站他后面。
“我一眼没看住你就跑了。”眼风一扫,“拿的什么,你身上不是连铜锱都没有?”
“我买给他的呀。”女子接话。霍琊正眼都不瞧她,手一伸,“过来。”
游浩贤依言走到霍琊身边抓住他的手。手心温温凉凉的,游浩贤几乎是被霍琊扯着走,他忍不住回头,女子立在原地看着他们,嘴角的笑就不曾褪去。
“她是谁?”
“一个羽人。”
“啊,是你在宁州认识的朋友吗?”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认识她。她叫羽灰,是羽族的祈司,擅观星占卜,手腕厉害;幸好还算清心寡欲,要是被她看上,躲都没处躲。”
“……”游浩贤小心翼翼地开口,“她会看上我么?”
霍琊似笑非笑,“你说呢。”
游浩贤猛摇头。
霍琊牵着他拐进近旁的一条窄巷,让他把刚买的几件衣服穿上。游浩贤直接解开外袍还给霍琊,到自己穿的时候却卡住了,华族的服饰繁复,就是普通结钮也费他半天功夫。霍琊只能倾身帮他系带子,手指灵活地穿来绕去,几息之间便穿戴整齐。
“好了。”霍琊抱好怀里的刀,自然地拉住游浩贤的手,走向巷外集市间的灯火通明。
天街集市人群拥挤得很,游浩贤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大抵是怕他再走丢。霍琊又零零碎碎地采买了些吃住要用到的物件,他想要些糕点尝鲜又有点不好意思,霍琊也不废话买了就走,他跟霍琊说谢谢,霍琊说等你回去再吃。
走到山坡上游浩贤回望天街集市那一片恢恢灯火,再看不远处黯淡海岸,直觉此间两隔,果然各有归宿。
霍琊说你抬头看看。
游浩贤照做了。头顶星辰流转,明月高悬,周天有零碎的星子吞吐微光,映出无尽浩瀚夜空。
他说,律,我们同他们并无分别。
游浩贤点点头。他其实没听懂,但他觉得霍琊说得有道理。
回到渔屋,游浩贤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要吃糕点,霍琊将买到的东西收拾好了坐他边上看他吃。糕点还热,糯米绵软的口感再加上本地自产的莲子,香气清甜,引人入胜。他正吃得开心,却注意到霍琊手臂一晃,掌心包着剑柄,锋刃已缓缓出鞘。
游浩贤不由得停住嘴。因为他看到渔屋外站了个人。也不是旁的人,就是那位羽族祈司。
“要打吗?”他小声问道。
霍琊没说话。羽灰倒开了口:
“这么欢迎我,不大合适罢。”
她自顾自走了进来,这渔屋的门本也不甚牢靠。黑裙质地轻薄,游浩贤甚至能瞥见她行走间隐约的线条流露,腰身纤细,不盈一握。坐定后第一句颇见怨怼:“总不见你来,倒让我费力寻你,你可晓得么?”
游浩贤忽然感觉,这羽族祈司看上的人,怕是霍琊吧。
节五 锋刃
“何必苦追。”
“我是为了保护你啊。”羽灰把玩着自己银灰色的长发,“多少人虎视眈眈地觊觎你,要装作不知么?”
霍琊擦着刀,“不想牵累你。”
“那你为什么带着他?”羽灰睨着游浩贤。
霍琊平静道:“命中有缘。”
羽灰指尖烧起一团青幽幽的火焰。霍琊立刻改口:“权宜而已,他与族人走散了,在我这里待两日。”
羽灰轻巧一吹气,火焰倏忽散尽。她似乎是接受了霍琊的说辞,转头看着游浩贤笑笑:“你很不一般。藏得这么好,真的是鲛人?”
游浩贤点点头。他指了一下羽灰的指尖:“你刚刚,是用秘术点起的印池之火么?”
羽灰有些惊讶:“你认得?”
“我爹爹是魅……”
“难怪。”羽灰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游浩贤,“学了么?鲛人天生不善此术吧。”
“学了一点点。”
“比如藏尾巴?”
游浩贤羞愧地往霍琊背后躲了一下。羽灰咯咯笑了两声,摆摆手站起来告别。霍琊要送,羽灰手心朝下压了压,羽族祈司的威仪略显;游浩贤有些紧张的意味,霍琊则坦然得很,一屁股坐下来还真不送了。
游浩贤看向窗外,有一个橘红发色的姑娘等在那里,羽灰将手搭在她手上,两人一起走向了候在不远处的马车。
“你们关系一定很好。”他笃定道。
霍琊咧着嘴角,“开始时,她也不过是想把我抓起来。”
“她真的看上你了吗?”
“是啊,我浑身是宝。”
游浩贤觉得他又瞎讲了。这人总这样,嘴里没实话。
游浩贤吃不惯熟食,偏要趁在陆上吃个遍,最后把自己吃到露尾巴了,只能灰溜溜地回海里,还再三解释是秘术的时限到了,绝不是因为他贪吃。霍琊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选择相信他,这样也不错,每天还能支使他抓几条鱼什么的,填饱肚子是足够了。
但也不能总吃鱼。游浩贤海里长大没什么,霍琊则杂食些,时不时要上山里打些野味儿添补餐饭,他身上也没多少银钱可花了。这天天色不大好,乌云堆积着浮在一处,看着是要下雨的形容。霍琊抱着他的刀照常进了山,运气不错抓了只兔子,心满意足地要回去,刀无端端震起来。
他提着兔子叹了口气。该是他的,无处可躲。
“我若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刀丝绞碎咽喉,是么?”
林子里静得似乎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天罗的手段我见多了,能好好说话的,为什么非要打一场呢。”
“我在观察啊。”忽然答话的人似在无限远,又似是近在耳边。“你有哪里与众不同?”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霍琊苦恼地皱起眉头,“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
“哦,不用想了。”来自天罗的刺客语调轻松,看样子是打算放弃思考了,霍琊眼前倏忽一闪,人影轻快掠过,在他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多想无益,我只要执行指令就好了啊。”
锈腥的血味弥散开来。
“你东家是谁?”霍琊捂住伤口向后退了两步紧靠着树干,手里提着的兔子落了地。“宛州商会么?江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