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低垂着眼帘,他的目光从李莲花移到自己指尖。他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因而他只能把李莲花抱得极紧,绷着全身力气,以期骗过自己这件事——李莲花的死,会让他畏惧。
李莲花曾叹着气说,人算不如天算。他笛飞声却是从来不信,要他向虚无缥缈的天意服输,断无可能……
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却不知为何,一再管不住自己散乱的心境——他莫名想起一点从前的事情,纷纷掠过他眼前。
李莲花从来是这样聪明一个人,他能笃定自己不会害他,因而两人可以在劫后余生当个棋友,一起坐在沙滩上聊些奇奇怪怪的闲话。李莲花不为生计愁,不为清贫苦,他网自己的鱼,种自己的萝卜,不必想别人所想,不必负他人之担,看起来活得比李相夷洒脱自在许多……也只是看起来,他已经学会把自己保护得更好,把自己藏得更深,他的话也总说一半,或是让方多病替他出个风头,总之,不怎么愿意把真面目坦荡荡露给别人看……
长风涌起,雨势不肯小。笛飞声不自觉地侧过身子替李莲花挡雨,他的脸和李莲花挨得近了,便可以看清李莲花每一丝的痛苦,每一毫的神情。他的吐息与李莲花的浅淡喘息交织,在冷雨中忽得温热起来,他又忍不住想起更多。
角丽谯花费那么多年令他动情不成,他真以为自己是冷心冷血,直到摸到李莲花柔软皮肉,嗅到这假书生的香墨气,才知道心也可以跳这样快,呼吸也可以无端错乱。他并不是无知无觉,不过是长年一心求武学上有所精进,夙愿有所了断,由是未曾留心片刻而已……
当一些隐秘错杂的感情萌芽破土,笛飞声费了很久才理出头绪,他没什么不敢言说,第二日当面就宣之于口。那时李莲花听了,没有像笛飞声想的一样被吓到,李莲花只是呆呆望着他,他便知道,李莲花比他自己,更早一步就知道了他的那些心思,远比笛飞声意识到的还早许多……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李莲花,就像他如今摸不清李莲花的棋路,往昔也参不破那相夷太剑……李莲花总是能为难他。
几年日夜轮换,他虽陪伴李莲花左右,甚至与他同塌而眠,却到底有没有能走出这局棋,踏进李莲花心里去?
笛飞声心中纷乱,他俯首去亲李莲花这张皱着眉的苦脸,胡乱也没个章法。
他脸上沾满了雨水,与往日的触感极为不同,这一片肌肤都是柔软冰凉的。闭眼的李莲花似有所感,他的眼皮动了一动,停着破碎雨露的睫毛颤了颤。笛飞声霎时停下了动作,十分紧张地去看他的动向,但这双眼睛终究没能睁开。
他的两道淡淡眉毛松开一点,从苦愁变成了一点无奈,呼吸已平复宁静许多。
笛飞声隐隐觉得自己好笑。
李莲花当年也是很万分无奈,却不知为何,到底还是答应了他。其实李莲花就算没有那么喜欢他也无妨,终归已经对他诸多纵容,只要别一心想着赴死,能一道走完人生归途,这已足够。
他将李莲花横抱起来,静静看着李莲花的睡颜。两人立在此处废墟砖瓦场,雨水浸透,衣摆沉沉,着实狼狈。
比起年轻狂妄的笛飞声想要的天下,他现在只要一个活着的李莲花,这总不贪心吧……
他跨出早已破碎的门槛,不远处横躺着许多人,这些人身上并无血迹,但都已尸身冰凉。他们只拦了笛飞声片刻,但这片刻之间,也足以容崔拂首钻空子了。
远处有一棵孤零零的树,只有车厢仍躲在树下,立在雨中,而替他们拉了车许多日子的马匹已经死去了,血水淌了一地,正默默洇入泥土中去。
笛飞声将李莲花暂靠放在车板前,他探入车厢里去。车厢之中有风,因为那窗纸破了许多小洞。他一双手在黑暗里慢慢地探,徐徐从车壁上拔出了几根钢针。
这几根针并不细如牛毛,反而是粗得像一截麦秆,三寸来长,正好适合破入骨肉中去。车壁未腐坏,看起来不像有剧毒。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想李莲花死得那么快。
这些人的路数很杂,或许是和金家有仇,或许是和崔拂首同流合污。笛飞声心里断断续续地估量,转头确认再三这里面已无异物,才把李莲花抱进来。
他把车帘放下,点起灯,搁在角落。好在那窗洞并非很多,因此火光仍然坚持着摇曳,并未熄灭。他挨着李莲花坐下来,将两人的湿衣脱下拧干。
李莲花的手上还嵌着不少碎石片,被他一握刀柄,更是血肉模糊。笛飞声顿了一顿,将他的手托至灯下,查看一番,又动手耐心地一一挑出。笛飞声握紧他的手,从那车厢的一叠匣子中找到了一点金疮药,细细洒在深红的伤口上,他一点一点地斟酌敷药,面色凝重。
李莲花实在冷得很,虽已昏昏沉沉,但他显然感觉得到痛苦,无意识地想把手抽出,却又做不到,整个人止不住地想蜷缩起来,又努力想往他身上靠。李莲花的外衣因方才滚爬一顿,已经脏得瞧不出颜色,但穿在里面的嬴珠甲仍然白得像在发光。笛飞声想了想,还是没给他脱干净,索性取出叠好的被褥来裹了便罢了。
车厢外风雨凄凄,灯终究还是灭了,冷清颜色取而代之,乌黑涂满了整个车厢。笛飞声没去管它,只是将李莲花挪到自己怀里。这长夜漫漫,李莲花不能全靠他的真力支撑,时好时坏,无声喘息,悲风白杨过之有损,只得徐徐图之。
待撑过一阵,寒毒消停了片刻,无声沉寂下来。笛飞声顿了一顿,缓缓放下怀中的李莲花,将他靠着车壁摆好身子,又将被褥细细掖好,才起身离开。
他拨开车帘,走出车厢。车外一片漆黑,仍有细雨,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时间了。他一脚踏入雨地,水花溅起,令衣摆污痕点点,他毫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远处的一点动静。
崔拂首消失的方向,走出一个略瘦的人影——是碧烟。
笛飞声微微颔首,并无惊讶之色。那作好一切安排的人,还在车厢之中昏迷受苦。碧烟会出现在此处,无非是有了李莲花的暗示或授意。
或许碧烟本不是崔拂首的对手,但若是此时对付一个没有金露刀的毒发之人,绰绰有余。锦缠道为师,岂会带出一个无用之徒。
她袖口被撕烂成布条,用来缚住了崔拂首。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将崔拂首拖行了一路。她脸色冷静,却在见到笛飞声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此时笛飞声刚安顿好李莲花,并无暇顾及自己,仍旧浑身是水,头发湿透,并不体面。
她问道:“李莲花呢?”
笛飞声如实道:“不太好。”
他走上前去看崔拂首,这人只剩一丝清明,黑衣也结出冰霜来,在下着雨的泥地里,化成了雪水。这显然与李莲花所中的毒所差无几,难怪总是躲躲藏藏,昼伏夜出。他先前生受笛飞声一掌,加之三道弦丝穿破他的脏腑,活不了多久了。
碧烟愣了一愣,她原想去看一看李莲花,但此时还是要先处置了崔拂首为好。她道:“我假借去金家的路上,确实有人一直跟踪,却不是崔拂首,他一开始就没冲着我的玉佩来。我设计将那几个人抓住一个,才得知是崔拂首将金家历代所藏许给他们,因此他们才替他拿钱卖命。”
笛飞声不关心这些蝼蚁的来路,只道:“除此之外。”
碧烟正色道:“他早已把金家搬空了,想来已经没有东西可供查证,所以我才按照李莲花信中提前转道回来。”
前几日还在客栈之中时,李莲花曾悄悄与他说:“我最近怕光得很,若是再过几日,说不定要和崔拂首一样遮纱,呃,我会变得和他一样难看么……”
李莲花看起来担心得很,他在那时便已经有所疑虑他与崔拂首喝下的是同样的‘枯木逢春’。
今日两人相遇而提前引发寒毒,可见确有关联。
崔拂首还在半梦半醒,他怀有武功,因此比李莲花能挨得多。直至服药十几年后,仍有余力。
笛飞声一手负背,他忽然抬腿踢中崔拂首肩膀,又一个半回重重踩落,令崔拂首正面触地,登时泥水四溅。地面坑洼之处积水不少,被笛飞声踩在地上,崔拂首口鼻入水呼吸不能,忽而清醒不少,抬头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