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座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不避讳的尉迟家族后人。
那是尉迟令本人。
相隔几十年,之所以安桐还能认出他,并非尉迟令身上有独特的气质,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眉眼里有种老成的感觉,是以尽管皮相年轻,旁人也难说准他的年龄。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肤色比七十余年前苍白,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病态。
经脉从他的脖颈爬到眉梢,青红两色交织、盘绕、分岔,被肤色清清楚楚地衬托出来,像妖冶的毒草。
见到他的一瞬间,安桐压下了其它所有话,只留一句:“好久不见。”
两人是地地道道的旧相识。
尉迟令眉梢一抬,面无表情:“苏瞳,好久不见。要不是你如今声小有声名,我也不会想到珏归兄的灵魂会屈尊寄居在一个普通书生的躯壳里。”
安府的人早就被尉迟令遣退了,前堂中只剩安桐、尉迟令和袁悯三人。
事到如今,再怎么否认都是徒劳;何况尉迟令以戎尉府主部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的刹那,安桐也不愿再否认什么。
安桐:“想不到你还活着。”
尉迟令转着佛珠:“这句话,我对你说更适用吧?”
安桐的余光忽然搜索到了袁悯,他未接尉迟令的话,扭头朝袁悯看去,眯眼,将周遭的一切都虚化,只观察对方的眼睛。这对眼睛……这对眼睛他是见过的。
在哪里见过呢?
又是什么时候?
旋即,安桐想起来了。他嘴角浮起无意义的笑意,向袁悯道:“那天,白隐寺里抢丹药的,是你。”陈述语气,没有疑问句的升调。那日白隐寺,一个身手不凡的蒙面者潜入,带走了苏瞳炼制的半成品仙丹,随即无踪无影。
安桐只看清了那个人的眼睛,也记住了那个人的眼睛。
二十多年后后,人会老去,可眼睛中某种缥缈可确乎存在的东西不会改变。那是人由内而外的底蕴,虽然随时间推移愈发复杂、愈发深厚,但剥除异物,青年的初心尚且有残留的痕迹。
袁悯道:“被安大公子记得深切,袁某荣幸。”
安桐盯着尉迟令:“你服用了丹药?”
袁悯称尉迟令为“老师”,极可能那颗丹转手到了尉迟令那里。怎么,那颗长生不老的丹药成功了?
尉迟令摇摇头,动作之轻微,像被蚊虫叮上后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我……不过,我来找你,与此有关。”
嘉辉元年。
蜀州修竹,夏季,烈日毒辣,水稻田干涸,枯死的粮食蔫在皲裂的土地里。祸不单行,春末方有苗头的瘟疫在被旱灾摧残的修竹愈演愈烈,无形中夺去数千生命,坟地里里外外都睡满了人。
数月,修竹人哭累了喊累了,当巫师的法事也终于因为无用而消停后,万马齐喑。
天神连一滴雨都舍不得下,蒸蒸暑气让构成世间万物的线条扭曲、变形,活人也和死物一样颓靡,状如行尸走肉。
于是,两个人影和一串声音在死寂的修竹倍显突兀。
“乞儿!乞儿!乞儿……”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被同样年迈的丈夫扶着,沿路呼喊,艰难地转动不太灵便的脖子,本就突出的眼珠由于瞪圆了像是要跳出来。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只掺着她,不出声,但急急移动的视线里有和妻子同等的焦灼。
两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走遍了田间小路,依然没寻到他们口中的“乞儿。”
这些天他们磨破了鞋,衣服上的刺绣也被枯枝断木钩坏了。
举目望去,只有死掉的植物和死掉的人,哪有什么活物。老妇人哀哀地呻唤道:“哎呀呀,老头子,乞儿不见了呀,乞儿不见了呀。”
老人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妻子的头发。
忽而两人背后那间小茅草屋的门开了,一个稚嫩而虚弱的童声道:“爹,是程伯伯和程奶奶哩。”小女孩的父亲也走了出来,对上老夫妻二人的目光,叹道:“程叔,程婶,你们这是何必嘛,乞儿是别人家的孩子,找到了他,你们还养他不成?”说罢,扫了扫二人蒙尘的装束,不忍似的啧啧两声。
小女孩的母亲一把将女儿和丈夫拉回来,“嘭”地关上风烛残年的破木门,泼辣道:“你两个背时鬼,瞎操心别人的事作什?人家不像咱家缺衣少食,就缺个娃娃,让他们找去,看他们找到死找不找得到……”
程氏盯着茅草屋愣了一会儿,程老拽了拽妻子的衣服,拖她走了。
程氏不甘,接着喊:“乞儿……乞儿……”
日照当头,热气更加可畏。
夫妻俩走到了白隐寺那座山的山脚,因着腿脚不便,只在上山的小路口相互扶持着扣了三个头。山道被上香拜佛的人踩的很是光滑,粗糙的泥路竟然呈现出莹润的感觉,像是由黄褐色的玉石铺就而成。
绝望的氛围弥漫,近来少有人再上山,那“玉石路”便兀自孤独着,被病怏怏的草木包围。
炎阳的金光顺着山路滚下来,携着热浪。
“程叔,程婶。”
老夫妻耳朵不好,叫他们的那人走过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他们才觉察到有人。来者一手一个把跪伏着的老夫妻扶起来,两人一看,发现是刚才那小女孩的爹。
程氏道:“延山?”
程老给妻子抹了抹膝盖上边的尘土,抬眼看了看来者。
“程叔,程婶,不怕你们笑话,我是背着梅子出来的。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和你们说一说……”延山诚恳道:“那乞儿的爹是得了瘟疫死的,他娘也感染了,就算官府的救济到得了,他娘不被饿死也要被瘟病拖死……现在他自己还染了病,我知道二老疼那孩子,但捡回去一个病苗,对二老也不好啊。”
程氏惊道:“你说乞儿病了?”
“可不是嘛,所以说您两位就……”
程氏:“延山,你知道乞儿在哪?”
“不是我咒那孩子,他病得重,天神仙君全部来了也救不了。二老听我延山一句,你们要真喜欢他,筹备一口棺材就行了,让他沾了你们的福气,风风光光地走。死后有住处,乞儿到了阴府一定会感念二老的恩德,好好护着您俩。”
程氏颤巍巍道:“乞儿在哪?”
“现在我说不得,说了就是害你们,瘟疫有多凶你们不知道吗,两位原本什么都不愁,接一个病人回去找罪干嘛。”
程氏闭了口,不再问,拨开延山一步一颤走了。
延山以为老妇人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补道:“程婶,你放心,我不管梅子骂我不骂,过几天我帮你把乞儿送过来。”
只有程老知道妻子这是要去哪。
去乞儿母亲的坟地。
乞儿的母亲葬得很偏僻,尸体无处堆放的当今,也少有人涉足,算一小块清静之处。老夫妻七拐八绕找到了这里,中途走错了地方,还迷了一会儿路。除了偏远,这块地方幽静的原因之二,在于被当地人视为“不祥”。
乞儿的爹是修竹第一个患病的人,死相惨不忍睹。当时瘟疫尚未流行,巫师说他是被厉鬼附身后折磨致死,为防止他被困在体内的厉鬼变成活死人,危害邻里,当地人依了巫师的话,把他的肉身捣碎,抛洒至此。
这里因而成了修竹禁地。
随后瘟疫暴发,当初那言之凿凿的巫师却逃到异乡去了。修竹人对乞儿一家虽心有愧疚,但也只是到他家送了几口粮食,后来旱灾席卷,除了程氏老夫妇对其多有照拂,这家人再无人问津。
再往前走几步,果然,那少年正倚坐在母亲的坟堆旁。
少年的头发许是多日没有梳洗了,乱得像草,一些找不到组织的头发随意垂在脸上。乱发丛中,少年的脸廓有从稚嫩往俊朗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可这趋势被疲惫掐断了,灰色的阴影在他眼眶附近涂了一层又一层。
“乞儿?乞儿!”程氏轻呼道。
听见人声,少年的第一反应是侧过身,紧紧抱住那寸草不生的土堆。
程氏:“乞儿,来,跟奶奶回家哩。”
少年想把伸出双手的程氏推开,但想到自己染了病,缩回了手,怕老夫妇由于激动离自己太近,于是乖乖站起身,立着不动,对于老妇人要他“回家”的要求不置可否。他一个人呆在这里陪母亲,太久没说话了,加之口干舌燥,嗓子处像卡了一道生锈的闸门,拧不开,一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