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退去的小厮复又上来,一步三行礼地将椅子搬走了。
尉迟令退回来,尉迟雍略有惶恐,低声问道:“你给陛下说什么了?!”
“儿子对陛下说的,和对您与母亲说的一样;父亲放心,儿子无一字欺君。”
第七十七章
云离看到的人,盛佳和尉迟明霜也看到了。
那人被一群巫师围在中间,盘膝坐地,头发披散在地上。浓密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脸,头发和灰色的长袍搅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团浑浊的混合物。
很快,三人意识到,他的头发并不是搭在脸上,因为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都只能看到头发,看不见脖子和耳朵。他的头是一颗球,球的顶部均匀地长出线状物,将他包裹其中。
另外,他也不是巫师队伍中的一员。
别人可能不清楚,但盛佳绝对清楚:这个舞蹈的中间没有人,更不要说是如此阴森恐怖五官莫辨的家伙。
外围的巫师们舞了一圈,踏着音乐的节奏合拢,那人竟然仍旧纹丝不动。盛佳瞪大了眼睛,脸上流露一丝无助的痛苦;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那东西,以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东西是一个触摸不到的影子。
而尉迟明霜看着那影子,眼底是止不住的崇拜。
高台上的众人全然不知,充州巫师的表演中,混入了一个奇怪的非人。
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各怀心事,但抛开观众的反应不谈,巫师们的舞蹈确实一个不错的节目。云离想起幕遮说过要请司命小仙们向凡人巫师学习“跳舞”,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有没有在关注这场表演。
盛佳惊恐不已,许是颤抖得太明显了,明霜搀住她的胳膊,以免她摔倒。
当盛佳勉强掩饰好表情的时候,巫师们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动作了。一大束火光被几个巫师合力捧出,从最开始到现在,一切顺利,表演者本可以完美谢场,但他们此时身体紧绷,竟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受到蛊惑似的,盛佳向那束火光迈出一步。
怎么会是蓝色的?
蓝色的光芒在盛佳眼睛中跳动,尉迟明霜拉住她,让她不要往前面冲。盛佳求救般拽着明霜的胳膊,道:“你看那火是什么颜色的?你看那火是什么颜色的?”尉迟明霜道:“蓝色,蓝色的火。”
其他人眼里,火光也是幽幽的蓝焰。
虽吃惊不小,巫师们却不敢在原地耽搁太久,赶紧向着高台拜了一拜,下场讨论去了。盛佳想要跟去问询,却听皇上在高台上道“赏”,忙面向嘉辉答“是”,再次转身的时候,只见那被头发遮住了五官的人露出了脸。
令盛佳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那人正是许真。
许真在这种时候来催她了。
见盛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许真向盛佳拱了拱手,刻意回避了尉迟明霜的目光,消失不见。许真庆幸尉迟夫人不是明霜那种人,不是明霜那种什么东西都不怕,而什么东西都要怕她的人。
高台上,乜沧走神太明显,嘉辉不禁道:“乜国师为何心不在焉?”
因为火的颜色。
刚才那火不是人火的颜色。
乜沧却只道:“按理,天下巫师归国师管领,方才那几个的表演透露出其气息不纯,在下想来他们平时没有专注主业,觉得有愧于陛下。”嘉辉:“只是这样?”乜沧有意无意地往云离的方向看了一眼,思考着该不该把两者联系起来。良久,乜沧垂眼道:“今天来了许多不该来的人。”
尉迟雍:“乜国师,此话何故啊?”
乜沧斟酌道:“晚上阴府之物□□,属常事,我作为巫师,应是对那些气息太敏感了。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见谅。”众人听乜国师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但心中不由都提起一分紧张的情绪。然嘉辉兀自端坐,无人就心里的不安发言。
可能是盛佳精神状态不太好,这场演出结束后,中间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空白,直到尉迟明霜提醒她该安排下面一群人上去了,盛佳才猛然清醒,招呼小厮们叫人。很快,场子里聚集了一队充州布衣,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或持农具或捧作物的农人。
少年书生行至高台下,跪道:“陛下望之如日,就之如云,太阳、甘雨,农人之幸也。现尉迟夫人集我等布衣平民,请陛下过目充州一年的收成。”
少年大概是农人们选出的代表,颤颤悠悠地背出这段事先准备好的话之前,已经练习过好几遍了。他说话时,少年身后的几个农人十分紧张地看着他,等他顺利说完,卸下巨石似的松了一口气。
盛佳观望着这边,看农人们没出什么差错,便抚了抚心口,由尉迟明霜扶着,暂且在一旁休息。忽而两人眼中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身影,盛佳不记得自己安排过小孩子进场,想来想去,觉得是哪家不放心自家小孩,于是把孩子带过来了。
盛佳:“霜儿,你去把他抱到这儿来吧。”
明霜从不显眼的地方绕过去,将那两三岁的孩子抱到盛佳身边。孩子也不怕生,拉着盛佳的裙角,既不找爹爹也不找阿娘,只说要盛佳抱。盛佳抱起孩子,时隔多日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摇头说不知道,再问场子里哪个是你爹爹哪个是你阿娘,还是摇头说不知道。
明霜:“那爷爷和奶奶呢?”
“不知道。”
明霜:“母亲。”
“嗯?”盛佳抬了抬眼。
“这孩子的手好凉。”
盛佳浑身一僵,再看那孩子时,在小脸上看到了梦魇的笑容。娃娃咯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时盛佳听到了他心里传出来的声音:“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去做?”盛佳“哇”地把孩子扔出去,两行眼泪立时淌下来了。尉迟明霜接住盛佳推出来的孩子,惊道:“母亲,你怎么了?”
“扔了,把他给我扔了!”
明霜垂眼看怀中,“孩子”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甫一接触,便不消盛佳再三命令,“孩子”自己就从明霜的臂弯中滑出来了。
落地,许真化回原形,对着盛佳展现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微笑。
盛佳只觉呼吸不畅,仰面倒下去,几个小厮立马围拥过来,依着明霜的命令扶尉迟夫人回府休息。隐隐约约听人说要送自己回府,盛佳烦躁地把人攘开,提起一口气道:“回什么回?让开,都给我让开。”
小厮推到旁边候着,盛佳又道:“你们走远点。”
尉迟明霜用眼神遣退众人,盛佳转而扶住她的肩膀,嘶哑道:“你看得见?你看得见那东西?”明霜默认,盛佳腿上一软要坐下去,但想到高台上坐着的那众人物,还是勉强站直了身子。盛佳:“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只是呐呐自语,倒不是真要向尉迟明霜寻求帮助,明霜却认真答道:“母亲向来为尉迟府考虑,现下有难事,霜儿猜测必和尉迟府大局有关。母亲从未出错,而今只要心里继续扣着尉迟府、扣着老爷和尉迟大人,总不会出错。”
盛佳被明霜的淡然吓住了,但只一愣,便开始仔细考虑儿媳的话。
为尉迟府考虑?
她自始至此都是为尉迟府考虑的啊。
“母亲。”
耳畔的声音竟然不是尉迟明霜的。
盛佳眨眼道:“令儿?你怎么过来了?”尉迟令用袖子擦了擦母亲额上的汗:“我见母亲累了,请陛下准我来看看您。”盛佳皱眉道:“我没事,别管我……你回去。”她的语气和脸色完全没有说服力,尉迟令原地不动,默然片刻道:“还有什么事,母亲交给明霜去操办吧。旁人信不过,您总信得过明霜吧?”明霜点头附和,盛佳不置可否,旋即突然举步向高台的方向走去。
尉迟令落后一步跟上盛佳,听得盛佳道:“我要去见皇上。”
“为梦魇的事?”尉迟令淡淡地问。
听儿子不像要阻止他,盛佳肩膀一抖,不知是笑是哭地发出一个声音。尉迟令仍紧跟着,道:“父亲让我为您驱除梦魇,但我法力不足,做不了这件事。”盛佳停滞了一瞬,又边走边道:“什么意思?”
尉迟令:“所以,母亲觉得要怎么做,就怎么去做吧。不过……不过今天乜国师也来了,儿子或可以代母亲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