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剑”叮地嵌入地面,流逸的灵力形成圆环,在两人周围上下浮动。
记忆中的疼痛让云离敏锐起来。
那群家伙。
那群把他撕碎的家伙。
恐惧感难以抑制,云离喘息难平,不得不张开嘴,向冷冰冰的结界索要了一大口透凉的空气。受过伤的内脏仿佛在搅动,想推动身体的外壳尽快逃离。苏瞳把他按在胸口,让他把眼睛闭上,自己则抬眼看向前面缓缓转过身的“罗榕”。云离推了推苏瞳的肩膀,全当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转身睁开眼,恰好撞上“罗榕”的视线。
面具碎裂,可怖的真实面容显现出来。
所谓可怖,不是指对方无关残破容貌狰狞,而是指他眼底渗出来的凉意。云离没猜错,伙同恶鬼找上门来的,是眼前这位不甘于结局的“先生”。
许真。
云离牵了下嘴角:“许先生的新意,真是层出不穷啊。”
出人意料的是,许真朝前走了几步,忽地卷起衣袖,跪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头。他本就生得阴柔,“阴为主柔为次”,而今下了地府,经过“熏陶”,一张脸更是寒意森森。他磕头的时候,每每起身,脸上都是一副忸怩的表情,看起来,整个人像是个犯错后被迫受罚的怨妇;头扣得实实在在,却心不甘情不愿。
许真单手撑地,起身时不稳,朝边上偏了一下。
他右边的袖子,几乎是空的。
许真退了几尺,冷笑道:“在下伤了云公子,梓华君卸去在下一条手臂以警醒。如今在下磕头赔罪,还望云公子大人大量,让梓华君下次不幸碰见我,别再生怒气卸去我另一条手臂为好。”
别说真心实意,许真的表面功夫,都不像是来赔罪的。
何况做出那样的事情,是磕三个头就能求得原谅的吗?
许真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不是吗……之前那样待云公子,也是在下得救心切,刀子没掌握好分寸,才险些让云公子……哎呀,苏公子,我不是都道歉了吗,云公子都没那样看我,您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云离看了看四周,没感知到其他“东西”的存在。
许真似乎是一个人来的。
许真笑道:“苏公子、云公子,两位都不用紧张,在下之前见识了梓华君的本事,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碰云公子一根头发。哎呀,说来悲伤,梓华君一场下来取了不少小鬼的性命,而今在下无依无靠,没有人再敢帮我了。”说着他身子一矮又跪了下去:“云离君,苏公子,我这次来,是想给二位减少点麻烦的。”
“……”
许真把破烂不堪的衣摆理好,让其在地上铺开:“当然,除此之外,也是想二位成全成全在下。不好过啊,三界上下都不好过啊。”
第六十八章
许真道:“我劝二位不要再管京城这‘夜半哭声’了,也帮我劝劝你们方才跟着的那位小公子,让他停歇停歇……好奇心害死猫嘛。”看起来他一点都不像是来给两人“减少麻烦”的,简直是故作神秘来挡路,本质是卖惨加耍流氓。
不过,他说让罗榕停歇停歇是什么意思?
罗榕站的是哪方?
话说回来,现下,到底有几“方”都不清楚。
然云离认定了一点,许真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就是来讨打的。他瞄了“破剑”一眼,“破剑”立刻向许真的心脏插去。但许真却一副气若游丝肾脏亏空的模样,正面迎击不得,却深谙“脚底抹油”的诀窍。旁人眼中,“破剑”的出击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可许真招招能避,加之行踪奇诡,不仅毫发无损,还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了云离身后。
“云离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听卑鄙小人一句真诚的劝诫,您也不会吃亏啊。”
许真作势掐云离的脖子,苏瞳一个反手,揪着许真的衣领,把这轻飘飘的游魂举了起来。许真毫不惊慌,还笑了一笑,左右各露出一颗虎牙。笑过,许真的身影涣散了,定睛再看,云离只见他又已经避出了数尺。
不俟云离上前追赶,苏瞳忽地向前一倒,云离忙伸手扶住,再抬头的时候,许真人不见了,但留下了一句话:“云离君,我就是想告诉你,两位再追下去的话,不只是你,苏公子也是目标。你好好考虑考虑。”
云离暗骂了一句,回头察看苏瞳。苏瞳扶着额头,闭着眼,但像是眼前出现了什么,眉间慢慢展开,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喊了一声“母亲”。云离突然想起,他去蜀州修竹找苏瞳的第一个晚上,一采泪女进入了苏瞳的梦;当时苏瞳喊的,也是“母亲”。
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在苏求光还没有成为回忆的时候,松衣对苏瞳而言是最温暖的人。
云离拍了苏瞳一下,苏瞳站稳了,与此同时,两人跟前跌出来一个眼神仓皇的“小女孩”。
小女孩紧紧握着一柄铁钩,显而易见是孟婆手下的采泪女。云离反应过来,许真不敢长时间和“破剑”耗下去,于是放出了这枚□□,让她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采泪女跪道:“仙君、公子,我、我也是被他威胁的……”
云离安慰她说没事,让她起来,打听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采泪女坤了坤裙子,摇头:“我只知道他是阎王爷亲自张榜捉拿的逃犯。他生前有罪,入阴府理当受罚,但非但不接受惩罚、四处逃跑,几年前还伙同其它罪犯,伤了一位仙君。”采泪女说的,和云离知晓的八九不离十,然无甚延展,算是无用了。
“仙君,公子,我就是个办事的,运气不好被他挟持,惊扰了两位。还请、还请两位放我走。”采泪女待云离、苏瞳点过头,福身感激后,匆匆转身,隐遁而去。
夜空下的景物扭动起来,三番变换,终于定格成了静景。
尉迟府的匾额映入眼帘:许真“打墙”张结界,居然把二人领回了正在散场的宴席。得亏目前尉迟府外的人都专注于互相告别,才没人意识到苏瞳是凭空出现的。这时,门口出来了一群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云离在其中认出了给罗榕送腌肉的江晏,还有几个颇为眼熟,细细想来,那几个是苏瞳带的第一届小书生,而今个个都已经成长得英姿勃发了。
几位书生的视线自然而然撞上了苏瞳,纷纷迎上来,极为熟络地说了几句闲话。云离能感到有几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目光中似是有疑,但众人见苏瞳没有介绍这位友人的意思,一时也没有直问。
“苏公子,”一书生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瞪圆了眼睛,“我可算想起来了。这位小公子,和八年前那位长得好像……”他大概是记不真切,也不敢说“一模一样”,“不知这位小公子可是那位云公子的兄弟?”
他平时应该就口无遮拦,旁边的几人对此只面露无奈,临近的,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他愣了愣,旋即把少了的那根弦搭上了,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戳中了苏瞳的痛处。八年前,苏瞳让云离换好衣服,随文武科书生进了宫;之后众书生便再也没见过云离,虽没问,但多少从苏瞳失魂落魄的脸色上看出了一丝端倪。
小书生们每当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苏公子,都一致同意,彼时苏公子展现出的低落,包蕴着空前的痛苦。了解苏瞳的人都知道,之后他上朝堂与嘉辉论辩治国之道的时,怀的几乎是赴死的心情。
那书生抹了一把脸:“喝多了喝多了。”
书生们替苏瞳“悲伤”了一阵,江晏打破沉默道:“苏公子,罗榕没跟你一起吗?”他倒不是要用这么生硬的方式转移话题,而是想到罗榕可能正一个人走夜路回园子,惴惴不安,心脏狂跳不止。
“……”
苏瞳:“他走的时候跟你说的什么?”
江晏道:“没说什么,就说‘先走了’,我们当时以为他会跟你走在一起。”苏瞳轻描淡写说罗榕向来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现在应该已经回园子了。江晏点点头,一半为苏瞳一半为罗榕道:“天晚了,苏公子还是先回吧,我们改日再叙。”
走远了,云离对苏瞳低声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一个人走了。”
苏瞳:“你发现他最近怎么了?”
云离简明扼要道:“半夜偷偷出去,回来之后,身上有伤。”斟酌半晌,他还是说出了自己愈发不解的一件事:“他身上有那棵树的味道……今天,我在尉迟令身上也闻到了那棵树的味道。追溯回去,这种味道最早是出现在乜沧身上的,然后再出现在皇宫莲池下的结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