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尽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微微反着光。
他和西野不熟;他不会喝酒;他并不觉得西野是个好人;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喝酒;比起喝酒他更想一个人待着;甚至他在西野的目光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或者说,处心积虑的预谋。
但他滚了滚喉结,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好啊。”
“会骑车吗?”
“自行车吗?”
“嗯。”
“会啊。”
西野把自己的车锁了扔在一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
一阵风起来了,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他一双迷人的漂亮眼睛,像蓄着厚重的潮水忽然都潮落了,亮得刺眼,“比赛吗?从这里到这条路的第四个转弯口,全家便利店。谁输了谁买啤酒。”
陆尽:“好啊。”
一秒钟能够做什么呢?
绽放一朵烟花,吹响一声哨笛,亲吻一双嘴唇……
还能骑上自行车,撕开无形的风,在无声的战场中,一往无前地出发。
还能让两个陌生的人,忽然变得无比熟悉。
两辆单车几乎是齐头并进,谁也不让谁一分,一旦一辆车稍微靠前了,另一辆就立刻赶上。几乎难以分出伯仲。一直到最后,第四个转弯口到达,路口红灯,两人停在停车线内,彼此相视一笑。
把受害者带回家——西野觉得自己疯了。
这人笑得真好看——陆尽觉得自己疯了。
两人停下车,买了一箱冰啤酒,谁都要抢着付钱,最后两人加了微信,转账平摊了。
“路口往左拐弯,咱们抬着这箱啤酒走大概五分钟到我家。”
意思不言而喻。去他家喝酒。
“好啊。”陆尽说。
陆尽第一次来到西野的家。西野开了锁,卡开卷门,卷门慢慢往上,就露出西野居住的整个大环境——是一个仓库。
仓库不大不小,有床,有沙发衣柜,有座子椅子,有洗衣机电视机,也有锅碗瓢盆洗漱台等等,还有一个厕所单间。还有一扇不知道是不是通向其他仓库的门。
整个仓库最诡异的是,堆在角落的几个大木箱子,还有——整个仓库无数块的镜子,东南西北每面墙壁上都贴满了镜子,连屋顶上,都贴满了镜子……
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陆尽的视线有些忙碌,“你一个人住?”
西野点点头,“嗯。”
“你父母呢?”问完才忽地想起徐盛曾经说过的西野的传闻,“……抱歉。”
“没什么。”西野今日第二次笑,“你就当他们死了吧。也许他们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嗯。”
一箱啤酒被扔在桌上,两人瘫倒在沙发上。
仓库里光线很暗。西野没有点灯,陆尽也没有要求开灯。
一屋子昏沉沉的黑。只有点月光从窗户外透进来,意外地让人舒坦。
酒杯在无声中碰撞,同一片月色之下,彼此的脑海里却仿佛有不同的星空。各自都在纷涌的记忆里挣扎。
冰凉而苦涩的液体穿过消化系统,把整个人都侵透得舒爽舒爽。
“要住吗?”
“嗯?”
“要住我家吗?”
任何只有陆尽和西野这点交情的朋友,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这话,都是极为突兀的。但西野说得仿佛天经地义,仿佛在正常不过,仿佛以他们的交情一起吃饭喝酒睡同一张床抽同一根烟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陆尽拒绝自己的亲舅舅借住他家的邀请;然而对这个基本只能算才刚认识的西野,他却无论如何都好像无法像拒绝他。
他侧头的那一瞬,却看见了西野敞开的衣柜,那衣柜乱糟糟的,灰蒙蒙的衣服堆在一起,偏偏其中有一套白色夹杂了点青色的简单设计的运动套装。
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而且只穿了一次——在转校那天穿的。
所有杂乱的思绪好像都要找到一个节点,似乎这个节点就可以关联起他最近所有察觉到的哪怕极为微弱的异常,但似乎又缺了点什么……
西野顺着他的目光,“你穿的很好看。我跟你去买了一套一样的。”
他解释。这是他在脑子里已经打过一百遍草稿的解释,说起来格外顺溜。
陆尽不知是信是不信,“是吗?”
刚刚闪现在他脑子里的节点却忽地有闪去了,所有事情又变得一团糟……
陆尽将手里这瓶啤酒一饮而尽,余光扫过镜子里的无数个自己,侧头盯着西野,乌黑的眼珠子像藏着一个滚烫的宇宙,“为什么?”
他们两的目光紧紧黏连在一起。
西野:“嗯?”
“为什么买一样的?”
“不是说了,你穿着好看。”
“这么喜欢,也不见得你穿过一次?”
“我穿不来白色。”
“那你买来干嘛?”
“也许我买了才意识到,衣服好不好看不重要,人好看才重要。”
黏在一起的目光像是两股力量,一股是火山里喷出的岩浆,一股是月圆时汹涌的潮水。试探,摩擦,触碰,焦灼。聪明人的博弈有时候根本不在说出来的话,而在于没有说出来的话。
☆、—4—
西野指了指刚刚他挪进来的一个快递箱子,目光却始终都在陆尽的眼底沉溺着,“你知道那里头是什么么?”
他的目光也一动不动,连余光都没看箱子一眼,“什么?”
“床上三件套。还有一床被子。”
“……”
西野的声音安静极了,仿佛月涌大江的安宁,但声音里又仿佛住了塞壬:“住吗?我家?”
“——好——啊。”
陆尽说出了今日第四次的,“好啊”。
很多问题不适合在今晚想明白。那个运动套装,在他来之前事先就准备好的床单棉被,在校门口时就仿佛预谋已久的那个眼神……
——黑夜总是助长人逃避的勇气。
说不清这个吻是怎么开始的。反正等两人反应过来是,四片嘴唇已经胶在一起了。烫得仿佛能煎熟一个荷包蛋。
镜子里倒映出无数个他们。
无数个他们在接吻。
疯狂地亲吻。
最后也说不清是谁征服谁的。
他们经历非常长时间的搏斗。
躺在沙发上的呈被动状态的人时而是西野,时而是陆尽。体力上来讲,陆尽占优势,陆尽肩膀宽阔,骨骼健壮,力量强健而均衡;反观西野,他一米八出头,但差了陆尽大约两三公分,即使肩宽腰窄,可身板子很薄,只有一股子毫无技巧的蛮力。
在长时间的持久制衡争斗里,最后西野的蛮力慢慢落败,认命地只能躺在沙发上粗粗地喘气,嘴角却漂亮得勾起,像茶壶的那个小嘴那般精致。
陆尽坐在他身上,气喘吁吁,他在这场斗争中,最终以持久力取胜。但他们还没有时间休息,年轻的身体也不允许他们休息——夜太长了,实在实在是太长了。
他们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
他们仿佛分裂成了无数个陆尽与西野。整个仓库里,无论往哪里看,在一面又一面的镜子里,都是陆尽和西野联结在一起的阴影。
他们像是野蛮人一样,发泄,扭曲,焦灼,痴缠,叫嚷。
只有风与秋月窥见这一场秘事。
年轻人是不可能让天亮来得太早的。他们习惯在夜色的掩蔽里寻找未知、真相和无处躲藏秘密。
西野点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陆尽不会抽烟。他看着对面镜子里奶白色袅袅的烟雾,就从西野嘴里夺过那截烟,狠狠吸了一口。
“喂。”
“嗯?”
“你为什么弄了那么多镜子?”
“……可能是我太自恋了。”
静了静。
“你有时来学校,头发都是没梳过的;衬衫也经常皱。脸上起皮也不见得擦点什么。”
“嗯?”
“就这样的人自恋?”
“那你就当我自虐吧。”
烟燃尽了。西野一点都不困,他太习惯失眠了,尤其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太阳穴的神经突突跳着,在月光下都能隐隐看见那层皮的青筋,像条青蛇似的。
“困吗?”他问陆尽。
“不困。”
“写作业吗?”
“你要写作业了?”
“嗯。”他把陆尽的手转到自己面前,看他的手表,“凌晨两点十分,三点半前应该能写完。”他想到什么,歪着头露出漂亮的眼睛,“比赛吗?看谁先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