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裴戎发现不是回去僧舍的路。犹豫地张了张口,但是不敢询问。
阿蟾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道:“又在想什么?”
裴戎低声道:“我们……不回僧舍?”
阿蟾淡淡“嗯”了一声:“我夜探佛寺时,发现了一样东西,带你去看看。”
两人沿着游廊折向西南,穿过三个独院,来到灵均寺的后门。
看着苔藓斑驳的门扉,裴戎心道,这后面藏着什么?难道是一行说谎,有事欺瞒了他们?
在阿蟾将手搭上门板时,身躯微微紧绷,全神贯注迎接将要见到的古怪。
嘎吱——门轴转动,老朽的门轴,发出岁月的叹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桃花纷飞,满山遍野,比起僧舍独院中一两棵疏疏桃树,这里满目灼灼。仿若青山翠岭被画师用一笔丹墨染红,又好似水天交接一抹晚霞流淌在山间。桃花夭夭,如烟如霞,山中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裴戎眯起眼睛,被这样的美景刺得双眼微胀,转头看向阿蟾。
阿蟾环抱双臂,倚着破旧的门扉,干燥的苔藓蹭落在他肩头,风姿散朗。
在裴戎看来时,迎上他的双目。
阿蟾的神情很淡,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气势,但目光却是温柔的,如一泓秋水,泛着碧溶溶的光。
“春日正盛,满山桃花向你问好,少年人,又何需这般心事重重?”
说罢,长臂一展,揽住裴戎肩头,将人推入桃花乱落的红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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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醉妆词
冬去春来,万物萌蘖。
地锦发了新芽儿,蓬勃地爬满寺墙。从门檐瓦当上垂下几缕,叶儿如打蜡一般油绿。阿蟾在倚门边,颀长身躯被翠锦白砖框在画中,执笛贴于唇边,吹一曲《醉妆词》。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笛声婉转清扬,吹得人心酥软,随着乱红纷纷散入春风,打着旋儿,盈满山野。
裴戎垂着伤腿,坐在虬根百曲的桃花树下,柔软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像是披了一身轻裘。
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那块尚未完工的金药檀人像,仔细雕刻起来。
这一回,他对人像的面容不再疑惑,凝视门边的阿蟾,目光专注。对方吹笛时的神情,一如他的笛曲,醉倒了春风。
在两人目光交接时,阿蟾微一偏头,收了笛子。
裴戎以为是自己盯着对方猛瞧,打扰了他。正局促着,却见对方低低笑了一声,而后扬声清唱。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嗓音低压时,哑得迷人,又在拔高调子时,显露出男人浑厚豪迈的魅力。
左手后折,背于腰际。右手握笛,轻敲上臂,一下一下,打着节拍。靴子只有前掌着地,极有韵律地前迈,旋转,错步。裹着纯黑武服的身躯峻拔挺直,衣袍在旋转中荡起。劲装、腰封、长靴,将他身材的一切优点,突显得淋漓尽致。
他就那样踏着优美、稳健的舞步,合着拍子,走向裴戎。
最后一次旋转,在裴戎面前止步,竹笛探出,做出相邀的动作。恰逢一朵桃花飘摇而落,缀在笛间。
裴戎忍不住弯起眼睛,伸出右手,将竹笛连同那朵桃花,一起握住手中。
阿蟾微一用力,将人从地上拽起,牵起对方左手。令人随着他的步子,一起旋转,错步。
裴戎身体的柔韧、灵活俱佳,学得很快,只那条伤腿妨碍了他。算是被半拥在阿蟾怀里,两人的重心全在阿蟾身上。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快活。
你揽着我的肩膀,我搭着你的腰,在那桃花树下,玩得忘情。
忽然,裴戎耳尖微动,眉峰锁起,敏锐察觉桃花林中有活物在暗中逼近。
倏然一声破空风啸,几枚箭矢激射而来。阿蟾握住裴戎肩头,向后一推,两人默契分开。
只闻咄咄数声,羽箭从他二人之间穿过,钉入身后破旧的门板。
低沉男音斥道:“休要放箭,抓活的!”
“这般好货色,要完好无缺地交上去,才能领到重赏,别再弄个断臂的回来。”
唰地一声,一条索套凌空飞出,像是猎人遇见野马抛出的套马索。而他们想要驯服的目标,正是阿蟾。
阿蟾向裴戎点点头,不退反进,竹笛倏然递出,手腕一旋,用笛身缠住索套。
裴戎得他暗示,单足蹬地,倒飞而去,隐入门中。
林中人扯了扯绳索,一人高声:“抓住了,拖回来!”
数道男声齐齐一喝,绳索绷紧,震起纷扬细尘。孰料另一头的阿蟾,竟如山岳屹立,纹丝不动。
“格老子的,在你娘怀里嘬/奶呢?给老子牟足力气!”
绳索猛然一震,阿蟾眉峰微拧,握住竹笛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形晃动,被人缓缓拉去,靴跟在地上碾出两道浅痕。
这时,门里传来几声昂扬嘶鸣,间或马蹄急踏,裴戎骑着一匹骏马奔出佛寺。他之身后跟着五匹健马,用绳索连成一串。
“阿蟾!”裴戎沉声急喝,御马腾跃,落至人身边。
阿蟾猛一反身,将绳索拽回几分,握住裴戎手臂。两人携手合力,将绳索拴在马鞍之上。
裴戎指撮唇间,发出一声唿哨,六匹健马竖耳,一同反身回奔。带起巨大的冲力,林中敌人措手不及,竟被绳索拖着,拽出桃林。
东倒西歪,飞出五六个男人,背弓挎刀,身穿与傅庆同样制式的铠甲红袍,显然是赤甲军所属。
其中一人颇为倒霉,被绳索套牢手腕,脸犁着地面,被健马拖向佛寺。
发号施令的伍长,显然不曾想到,转瞬间的功夫,自家忽从猎手沦为猎物。
呆愣片刻,猛然惊醒:“他们要抓俘虏!弓箭手,射死俘虏!”
弓箭手看向伍长,犹豫道:“那是我们的人……”
伍长夺眼看去,虎目如刀,竟将弓箭手瞪得一个哆嗦。他夺下弓箭,一脚将人蹬开。
运足气力,五石劲弓张满。弦震箭出,白羽飞贯,毫不留情地瞄准被马拖去的同袍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阿蟾回首一振袍袖,一到寒光闪过,暗器飞出,将羽箭击成两段。
伴随健马嘶鸣,那名赤甲军被彻底拖入寺中。
破旧的门扉“嘭”的一声合拢,留下一地碾入泥土的残红。
伍长从桃花林中走出,沾满泥土的战靴踩过同袍犁出的痕迹。路过断箭时,垂头拾起地上的那枚被打磨过的碎刃。
大步流星,走向佛寺,离那破门还有一步距离,便被一刀无形之力挡在门外。
“妖僧,妖法。”伍长眉目阴狠,冷然一嗤,狠狠一拳砸在佛寺的白墙上。
裴戎坐在禅房的椅子上,手掌按着伤腿,方才有些劳损过度,正隐隐作痛。
阿蟾坐在一旁,架起泥炉煮水,一面找了本闲书翻看,一面将舀起茶叶,倒入沸腾的水中。
他们俘虏赤甲军后,在他口中掏出了不少情报。人被榨干价值后,不留情面地一绑,丢入柴房。
又将忙着安抚寺中留客人心的一行拖了出来,商议起破局之策。
裴戎道:“依那俘虏所言,包围佛寺的赤甲军共计一千人。大部分在山下扎营驻守,每日派出两百人手,不分日夜,三班轮换,将佛寺围个水泄不通。且有安南城守提供粮草,不缺补给。”
“耗下去是不行的,为今之计,只有强行突围。”
一行摇头叹道:“说来容易,做来难。”
“我寺中只有三名武僧,今日又去了一个。前来避难的施主多是普通人,用筛子淘了又淘,也只能勉强找出五个能打的。”
“仅仅十个人手,如何能保护四十多名普通人,从两百赤甲军手中突围?”
炉上热水再滚,阿蟾目在卷上,一心两用,用软巾垫着拎下水壶,碧绿茶水划出一道弧光,注入瓷杯。
耳畔传来潺潺流水之声,裴戎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师”
一行摊手道:“裴小友,请讲。”
裴戎神色凛冽,用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一行。
“敢问大师,何为舍,为何得?”
一行微微一顿,而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贫僧年轻时,心硬如铁,连命都敢舍,还有什么不舍?可如今老了,心也软了,是什么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