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被傅庆铁爪插入双肩,按跪在地。
武僧雄壮的身躯一转,背抵老僧,躬腰蜷身,钢索从肩头绕过,用力往下拉拽。竟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绞首架,欲将老僧的脖子拧断。
武僧一面做这事情,一面流泪道:“住持,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娘与小妹落在傅庆手上……”
傅庆面目狰狞,露出快意冷笑。
“老不死的,你不知你是神仙,还是妖怪。竟能在灵均寺外设下秘法,非受邀请之人,不得进入。”
“原本我与你无冤无仇,但你不识好歹,非要收留王主下令抓捕的猎物。害我这个西川的主事人,被同僚嘲笑连个小小深山破庙都踏不平!”
他不停发力,将老僧肩膀抓得鲜血淋漓,似要将这段时间挤压的郁气尽数发泄。
“你不是信佛么?你不是慈悲么?”他抬首,用阴毒凶狠的目光盯着神龛上的佛像。
千手千眼观世音,明净庄严,宝光煌煌,用他美丽温柔的眼睛,慈悲垂顾眼前的恶行。
傅庆厉声大笑道:“你的菩萨为何不活过来,将你救下!”
裴戎听着傅庆的叫嚣,斜觑地上三道纠缠人影,测量自己与他们的距离。
菩萨不能救人,他却打算救人。
并非忽然动了慈悲心肠,只不过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结识朋友,获取情报。
比起那位心狠手辣赤甲军统领,灵均寺住持显然更为可信。
正当他在心中演算好,该如何单足腾跃,以背刺解决一人时。
阿蟾从怀中摸出一卷丝线,在左手上细细缠绕,忽然问道:“裴戎,你信佛么?”
裴戎微一怔,摇头道:“我不信。”
阿蟾道:“为何?”
裴戎偏头,指了指老僧,道:“信了他一辈子的僧人即将死在眼前,也不曾显灵。一块不语不动的石头而已,信他作甚?”
阿蟾双唇微扬,摇了摇头,以齿咬断丝线,将剩下的收入怀中。右手按住裴戎肩膀,令想要出手的他无法动弹。
自己则长身而起,手贴佛像,掌力一吐。
一声嗡鸣,如龙吟虎啸,佛像震动,金粉簌簌而落。
阿蟾颀长身影岿然不动,手掌又是一拍,一道裂痕自掌心而起,延至观音手臂。
那握有青锋宝剑之手,轰隆隆断裂,宛如降妖除魔的净世一斩,向三人当头劈下。
傅庆与武僧大惊,松开对老僧的钳制,纷纷跃开。
持剑之手砸下,扬土飞沙,荡起尘浪,将老僧淹没。
接着,观音像的金刚杵手、施无畏手、白拂手……接二连三断裂,砸向二人,将他们逼大殿右角。
阿蟾右掌一收一推,内力沉入佛像,精准附着在观音双目上。那对纯金镶嵌的眼珠受高热熔炼,化作一行金泪,缓缓流淌。
傅庆与武僧心神大震,颤抖道:“这是……这是……”
武僧自幼礼佛,此刻一见“观音显灵”,竟然双膝落地,两手合十,颤抖忏悔自己的罪孽。
这时,一道修长健美的人影,从纷扬烟尘中跃出。
一手持狭刀,一手握短匕,雪亮寒影照亮他清冷俊脸,瞳眸幽濛,似笼着云烟。
傅庆狠吃一惊,抓起武僧向对方扔去,自己则一蹬墙面,折身而逃。
阿蟾长臂前伸,狭刀短匕交叉,抵住武僧脖颈,用力一切,尸体倒地。
靴跟落地站定,没有去追。左手一甩,短匕如白虹飞贯。
傅庆聆着风声,侧身躲避。孰料,那短匕竟拐了一个弯儿,在他脖间一绕。
阿蟾扯着丝线拽回,匕首锋刃环颈一旋,人头抛飞,被倏然平递的狭刀接住。刀身一转,将这颗人头平稳送入佛前一盏海灯之中。散乱的须发被火苗引燃,成了灯芯,以他的人头为焦越百姓祈福。
一切尘埃落定,碎石堆里,响起一道嘶哑咳嗽。老僧从佛像断臂下艰难爬出,解开颈上钢索。
望向阿蟾的目光,先是疑惑,后是震惊,接着竟油然生出欣喜之意。
阿蟾向他点了点头,走到佛像背后,伸出双臂,安静等着。
上面的人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跳下来。
不过没有跳进阿蟾怀里,只是落人身旁,单膝点地,卸去力道。
拄着刀鞘,缓缓站起,单脚立着,像是一只湖边的独脚鹤。
阿蟾淡眉轻挑,收回手臂,什么也没说。
裴戎则低垂着头,不去看人。
老僧疲累地坐在地上,笑吟吟地望着二人。
阿蟾面对老僧,吟道:“荷衣松食住深云,盖是当年错见人。”
老僧微笑道:“埋没一生心即佛,万年千载不成尘。”
阿蟾颔首:“南柯寺,一行大师。”
老僧缓缓坐正身体,整了整衣袖,竟垂首及地,以大礼相拜,就仿佛看见一尊佛陀,降临在面前。
“未曾想,竟能在此地遇见尊驾,‘红尘不染’慈……”
阿蟾抬手道:“大师毋需再唤那个名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既重生,便不再回首。”
一行大师再拜:“希望这场新生,能涤净您身上尘埃,重归红尘不染。”
阿蟾神色清冷,自嘲道:“你瞧着我在苦海的所作所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么?”
一行大师笑道:“祝福自然要说得好听,哪里管他能不能实现。”
阿蟾淡淡笑道:“你这和尚,果然有趣。”
一行大师道:“您在数百年前,就这样说过了。”
------------
第58章 一梦南柯
裴戎将刀鞘当做拐杖,托着伤脚,捡了一块略平整的碎石坐着,目光隐晦地扫视阿蟾与一行。
他记性颇佳,刺部无数消息密报都刻在脑中。仔细翻找一遍,并没找到,哪位高手的名号是“红尘不染”。
阿蟾亲口所讲,他年轻时浪迹江湖,曾目睹一代王朝覆灭,战火连绵中原。
而据裴戎所知,大商朝廷自得慈航扶持定鼎中原定,便再未有过王朝更迭之事。阿蟾若是经历了大虞覆灭,大商立国,那他应该是与天人师、众生主同辈的人物。
三百年前,风起云涌,朝代更迭的大浪不知淘尽多少英杰。有人云风为冕,问鼎天下。有人壮志未酬,埋骨黄土。那绵延万里的烽火,摧毁旧迹,迎来新观。那兵戈锵鸣、战车隆隆,是新旧时代交刃时,震天彻底的怒吼。
这是诞生于大争之世的幸运,与不幸。
难道阿蟾便是那一场争霸中,无数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英魂中的一位么?
然而,他为何会重生在梵慧魔罗的身上?他与苦海间的关系是什么?
裴戎心中思虑万千,觉得本就神秘的阿蟾身上再度笼上一层迷雾。
他没有将疑惑表露在脸上,漠然盯着一行大师收敛尸骨。
白发老僧将武僧与傅庆的尸体抱起,放在佛龛前。
手掌抚过武僧面孔,合拢那对凝固着悔恨的双眼。
抬头再看海灯,傅庆头颅的须发皆已烧尽,面孔也被烧焦了大片。一半痛苦不甘,一半狰狞如魔。
一行振袖拂灭火焰,捧下人头,安放于断颈处。
裴戎看着他乌黑如墨的掌心,道:“大师,你中毒了。”
一行微微一笑:“无碍。”
翻过手掌,只见一团金光自掌心浮现,剧毒蒸成黑烟从伤口飘散,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裴戎愕然:“你的修为没有被禁锢?”
一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还能使些法术。”
“但贫僧在此方天地待得越久,灭法之力便对身体侵蚀得越深。怕是再有半年,贫僧将彻底沦为凡人。”
裴戎问道:“大师是何缘由能保住部分修为?”
一行笑呵呵道:“我与诸位进来的方式不同。”
“你们是被鲲鱼一口吃掉的,而我则是自愿进入的。”
阿蟾坐在一截断臂托举的莲台上,那莲台在打斗中碎了一半。完好的部分,莲瓣婀娜,恰将松形鹤貌的男人拱绕其中,画面漂亮得不行。
手肘搭在观音优美扬起的指尖,眉骨低压,越发冷峻威仪。
“你是知情人。”
“三年前,秦莲见受你邀请,参加摩诃壁画集会,发生了何事?”
一行叠起僧袍,仔细擦去武僧面上血迹,长生一叹:“说起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