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离开正街,拐入一条小巷,驻步于名为“寻春柳”的阁楼之下。
楼中灯火通明,清歌婉转,婀娜倩影在蒙着霞影纱的窗牖前一旋而过,夜风中飘来杯盘啷当,笑语靡靡。
这处供人寻欢作乐的所在,仿若与世隔绝的桃源。长泰城里阴郁重压的气氛,被男女欢笑吹散,令人沉醉于朝舞暮歌中,永远不肯苏醒。
长生门的少门主,自从入长泰城的第一日开始,便抛下同门,日夜留宿在这“世外桃源”中。
何天赐是长生门主何去道的独子。
认为老天最大,小爷第二,连亲爹都要排在自个儿后边。
何去道对于他的溺爱,成了妨碍他认清外界与自身高墙。
自认为宗门与慈航亲厚,自己年幼时还被霄河殿尊抱起夸赞过根骨,便以为长生门与慈航道场乃为一体。
有慈航道场作为靠山,他有何惧?
下山之初,一副踌躇满志相,野心勃勃地鼓舞同门一定要抢回道器,给那些叫他们“乌龟门”的人好看。
然而,经过半月单调乏味的旅途后,雄心壮志去了一半。
入城第一日,便将所有档次不低的赌坊、青楼光顾一遍。只顾着在赌桌与女人的胸脯上,实现他的“雄心”。
方子平挣开阻拦,冲上阁楼,踹开门板。
门边架一座绣着锦绣牡丹的屏风,一名乐伎手持琵琶,转轴拨弦,缠绵清曲悠扬婉转。
灯罩红纱,暧昧烛火自纱透出,照得满室粉光融滑。
何天赐一手一女,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方子平白白心忧一日,见此情形,怒气上涌,大步上前,将几名女子推开。
抓住何天赐的手臂,将他拽起:“少门主,同我回去。黄昏已过,苦海黑鸦即将出动。你独自留在外边儿,太过危险!”
强压怒意,连哄带劝,匆匆将城中局势与自己白天的行动说给何天赐听。并将慈航给予自己的重要信物,塞进何天赐的手中,
然而,这个纨绔公子正酒意上头,方子平所言在他耳中如蚊蝇嗡嗡,烦的不行。
东摇西晃地卧入方子平怀里,说着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醉语,甚至胡乱拉扯对方一同作乐。
方子平与他撕扯不过,急红了眼,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不晓事儿!行事就不能有些担当么?”
何天赐被自家师兄骂得一懵,愣愣道:“你说什么?”
话语出口,如覆水难收,方子平索性破罐子破摔,怒骂道:“何天赐,老子忍你许久了。你仗着投了一个好胎,横行霸道,肆意欺辱同门!”
“这回道器现世,师父吩咐我等休要掺和。也是你枉顾师命,撺掇相熟的弟子私自下山。我生怕你出什么事儿,令师父伤心,方才随你同行,一路护卫在你身边。”
“而你入城以来,做了什么?喝酒赌钱,寻花问柳,将同门师弟们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他们既是被你撺掇下山的,你便有将他们平安领回宗门的责任!你瞧瞧……你瞧瞧你,你他娘的哪里有一个少门主的样子!”
方子平骂得酣畅淋漓,常年淤积心底的怒气终于得到发泄。
何天赐先是被骂懵,然后面色青白交错,最后怒得拔剑而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道:“方子平,没有我爹,你早就饿死街头。”
“竟敢骂我,什么东西?”
“等我当了门主,第一件事儿就是割了你的舌头,将你逐出宗门!”
一面叱骂,一面挥剑乱斩。
方子平抬手去格他的剑招,争锋相对:“那也得等你当了门主再说。”
女人们不紧不慢地让开场地。
她们混迹风月,捉奸、寻仇、闹事……什么样的场面不曾见过。靠在一处,磕起瓜子,笑嘻嘻地瞧着这一对师兄弟像是撒泼的妇人,撕扯滚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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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迟迟不至
寻春柳的招牌被红彤彤的灯笼照亮,映出暧昧嫣色。
一支人马行来,一色墨衣,腰挎狭刀,整齐、缄默,犹如长街尽头漫来的雾霭。
客人光临,女子迎出。
见来人装束,笑容一滞,心中生出不安猜测。转念一想,那些大人怎么会将自己这家小小的青楼瞧在眼里?
于是心怀侥幸地寻问:“诸位贵客是?”
人马头领缓缓转身,面如苍雪,目似寒星,一道疤痕断眉而嵌,神容冷冽迫人。织羽墨氅甩至身后,露出胸前一枚缀着殷红流苏的玉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女子悚然,一声尖含在口中。
十一墨影微晃,瞬间来到对方面前,伸手钳住下颌合拢,逼她将尖叫咽回腹中。
袖中抖出一枚铜铃,挂人腕间,低声道:“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女子顿时化为石像,大气不敢出一声。目光惊恐地盯着铜铃,仿佛那不是铜铃,而是自己被吊起的小命。
裴戎越过她,步入楼阁,香风袭来,满目嫣然。
有客人察觉门口异动,半醉半醒看去。
醺醺然,滑过那一张张苍白无色的面孔,与纤薄修窄的狭刀。神智被酒意麻痹,一时无法理解这样一群持刀含煞的黑衣人代表着什么。
在骚动发生前,十名刺奴并肩上前,步伐整齐,犹如尺量。抬手齐动,数百枚铜铃飞出,稳稳当当挂在楼中每一个活人身上。
齐声说道:“苦海办事,妨碍者杀。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楼中数百来人瞬时酒醒,面色煞白,惶惶不知所措。
来者,竟是苦海!
黑衣杀手于人群间穿梭,仔细查看每一个人的面目,仿佛在寻找谁。
众人为保小命,一动不动,宛如鲜活人偶,惴惴不安等待事态发展。
裴戎转头同身旁十一吩咐几句,迈开长腿,向楼内走去。
众人心中咯噔一跳,不约而同蹦出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大人物,任谁一看便知。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不需锦服华冠,不配名刀利剑,自成煊赫威势。只用一个手势或是一道目光,便能令人不觉弯腰,如负丘岳。
恰巧,刺主便是这样一种人。
他登上二楼,路过一名紫衫女子时,忽然停步,转身看向她。
紫衫女子一阵畏缩,双手拢住胸前轻纱,塌背缩肩,目光颤颤地盯着这位大人薄而淡的双唇,生怕它会吐出什么不好的字眼儿。
裴戎客气问道:“长生门何天赐,身在何处?”
紫衫女子浑身僵硬,骨头绷得发痛,垂着头,细声细气道:“大人,那位客人在二楼左转第六间,名为‘兰芝’的雅间。”
裴戎颔首,收了目光,登上楼梯。大氅上缀着的墨羽扫过梯阶,靴跟起落的响声隐没曲折回廊之中。
紫衫女子渐渐放松下来,口中呼出一道长气。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抬手扶额……
叮当――铜铃脆响,在死寂一片的楼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紫衫女子瞪大眼睛,恐惧令她抖得更加厉害,腕间铜铃繁响不绝。来不及求饶,便被一名刺奴从身后抱住。
刺奴高大的背影挡住众人视线,只见他双手一动,一道血痕溅于墙面,女人乱舞的双臂瞬时委顿。
裴戎抬眸看一眼门扉木匾,刻以兰芝,推门进入。
杀手的足音比猫儿更加轻柔。
屋中何天赐还在撒泼耍疯,与方子平闹成一团,满口胡言乱语吵得震天,二人竟未发觉裴戎的到来。
屏风后,身着齐胸襦裙,头簪粉花的乐伎怀抱琵琶,慢慢弹拨。
一道暗影落下,罩住乐伎瘦削身躯。乐伎茫然抬头,看见黑衣佩刀的陌生男子,手指一颤,曲声变调。
裴戎俯身,从背后拥住乐伎。臂膀环过她的身躯,一手稳住琵琶,一手握住人腕,牵引女子动作,轻勾慢捻,将这一曲崩乱的《六幺》淙淙续上。
乐伎被裴戎拥在怀里,男子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不禁有些脸红,柔顺跟从裴戎的指法。
然而,本该缠绵悱恻的一曲,渐起金戈锵鸣声,越弹越具杀伐之气,最后竟完美无瑕地演变成《十面埋伏》。
何天赐与师兄争执不下,本就烦躁。听见这杀伐之曲,更觉心慌。大声要求乐伎改换曲目,吵嚷许久,弹拨琵琶之人无动于衷。
醉意与怒意一并上涌,何天赐骂道:“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