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此刻裴刺主虽看似沉着冷静,实际压着火气。
识相地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边儿上,当副壁画。
此刻被御众师点名,只好顶着裴戎刀目,向御众师谦虚微笑。
梵慧魔罗道:“璇玑云阁,是山南子那孩子的道统……哦,今日该称一声太上苍阁主。”
“当初,他明哲保身,向江轻雪臣服,怕是没有想到,自己站对了队伍,却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下场。”
“李红尘在世时,他是道君亲传,身份高贵,地位超然。而江轻雪掌权后,他立刻在慈航失去了身份与地位。为了栖身建立璇玑云阁,只能做一些辅佐、修史、算命的事情。被江轻雪禁锢了武力的发展,永远不可能与他的慈航争锋。”
“不过,倒也方便了我。”梵慧魔罗再翻一页,淡淡道,“有太上苍在,璇玑云阁是他江轻雪的藏书楼。而有谈玄在,璇玑云阁同样也是我的石渠阁。”
“璇玑云阁作为天下史料最为齐全的地方,对于摩尼覆灭一事,有所记载。”
梵慧魔罗看罢经文,覆手合上手稿,转眸望向裴戎,念出一段史录。
“大商初立,重道抑佛,须弥世尊避驱于北,为传道统,率三万佛子出玉门关,点胡化佛。与摩尼战于幕南,明尊败亡。须弥世尊于摩尼旧址,立婆娑净宗,然为神人阻,论法十日,惜败,退回中原。”
“然为神人阻。”裴戎喃喃自语,陷入深思。
世人所言摩尼覆灭,只有前段,而没有后段。足见这位“神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硬生生将自己插手之事,从摩尼覆灭的历史中抹去。
“江轻雪确实当得‘神人’之称,但这条线索太过模糊,不能算作实证。”
梵慧魔罗颔首:“不错,仅仅是猜测。”
“但有了猜测,便有了方向。至于如何证实,便靠我们的崇光公子。”
谈玄再一次被拎出来,只觉得尊主左一声“谈命主”,右一句“崇光公子”唤得他心肝儿发颤。
感觉身旁有邃黑目光投来,没敢回看,像个腼腆小姐似的,身不动,目不抬,略一拱手,强作从容。
“玄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是遵照大人的指示,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促成慈航发兵大漠。”(详情可见第91、92章)
“若是点燃圣火的剩余关键在陆念慈手里,依照他喜欢‘一箭数雕’的行事风格,派人前往大漠,定然不止阻拦御众师这般简单,未尝没有对于明尊圣火的贪图。”
“我想,裴……”话语顿了顿,最终选择“刺主”二字,显得恭敬而疏离,“裴刺主在长泰一战中,便已彻底领略过道器的魅力。”
“于是,在与裴刺主、商剑子同行的那段时间里,玄一直在队伍里观察探究。原本未曾发现古怪,心中惴惴,以为是我等判断错了方向。”
“直到大雁城、苦海、拿督数方混战时,慈航剑客中有人向御众师射出暗箭,玄方才有所肯定。”(详情可见第115章 )
裴戎问:“肯定什么?”
谈玄终于抬头,定定望向裴戎:“那偷袭的一箭,不但断绝了苦海与大雁城和平解决事端的可能,还伤透了商剑子的心。”
裴戎道:“怎么说?”
谈玄叹道:“陆念慈有暗中布置,而商剑子作为这只队伍的统领,却被蒙在鼓里,说明他的师叔并不信任他,不可伤透了心么?”
裴戎手扶桌案,倒未叹息。
商崔嵬为人光明,行事磊落,是个真正的好人。
待在慈航,一只绵羊混迹狼群般扎眼。
伤心离去,是迟早的事情。
谈玄反问裴戎:“你说,陆念慈是傻子么?”
裴戎冷冷道:“霄河妙谋,慈航舵手,怎会是傻子?”
谈玄抚掌而笑;“既然不是傻子,那么让商崔嵬伤心失望,将立场偏转于你,对于陆念慈来说,有何好处?”
裴戎垂眸深思,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后背惊出冷汗:“若是商师兄与慈航离心离德,选择出手助我,与我等一同行动,那么负陆念慈密令的弟子,便能极为自然地随商师兄混入我们中间。”
“无论是窃取情报,大搞破坏,还是在关键时刻夺取圣火,都有莫大的好处。”
忽而,一拳捶上桌面,扶额大笑:“只可惜,商师兄比木头还要执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背弃慈航,与‘邪魔’同流合污。竟选择解散弟子,孤身离去。”
“如此一来,身负密令的弟子便失去加入我等的立场,可以说大大坏了陆念慈的算计。”
尽管同情商崔嵬,但一想到陆念慈布局周密,偏偏被最容易受骗之人,在误打误撞中破坏计划,心里难免快意非常。
谈玄同样笑了起来,双手揣入袖中。
“那肩负密令的弟子,自是心有不甘,又茫然无措。人一旦失去镇静,就会露出马脚。我只需守株待兔,便能将此人揪出。”
裴戎全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在慈航队伍解散后,没有立即归回苦海,而在今日方才回归的原因?”
“不错。”谈玄点头,手从袖中探出,指向文稿,“果然被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裴戎转头看向梵慧魔罗。
这一路上,御众师从容不迫,宛如春日踏青一般,闲庭信步,让他瞧着上火。
没想到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已与陆念慈交手几轮。心里一时称叹,一时沮丧。似乎就自己叫得最响,偏偏没有帮上什么忙。
“我还有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抬手,示意请讲。
裴戎问道:“既然谈玄是你的人,那么太上苍也是你的人么?”
“阿戎。”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缭绕的尾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裴戎握住扶手的指尖一颤,几乎以为是阿蟾在唤他。
张目看去,男人昳丽的面孔上,又分明是魔罗的神情。
梵慧魔罗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撑起慵倚的身子,前倾压向裴戎,目中幽潮涌动。
“你可知,我最厌怎样的人?”
裴戎本想说“江轻雪那样的人”,但料想对方既有此问,显然答案不那般简单。
于是,摇了摇头。
梵慧魔罗慨然一笑,轻嘲间,几多唏嘘。
“首鼠两端之人。”
第142章 逞强
裴戎不是没有见过太上苍。
作为慈航道场最亲密的盟友, 璇玑云阁之主时常出入白玉京, 偶尔亲临圈着裴戎的宅院, 将与他作伴的谈玄接走归去。
小裴戎矮身躲在山石下,从奇花异藤间小心翼翼地往大门口偷瞧。认真看着小谈玄拖着太上苍的手, 又摇又荡,变着法儿地撒娇。太上苍无奈微笑,搂人入怀,用柔软的暖裘裹住, 一一答应着宝贝徒弟的要求。
白玉京里永远是春日,桃花纷飞, 暖阳和煦,照在那道服曳地的男子身上, 仿佛晕着一团光。
此情此景对孤独的孩子触动不已。
小裴戎尚不知什么叫做嫉妒, 只努力睁大眼睛,揪着山石上的花藤,心里想着,若是师祖师叔也能这样对他, 就好了。
虽然后来,年岁渐长, 记忆淡去, 他与太上苍再无交集。
但此人到底在他心里留下过不错的印象。
首鼠两端,是一个卑劣的词。
裴戎一时难以想象, 这个卑劣的词儿如何与那名仙风道骨的璇玑云阁之主联系在一起。
“不过是金玉在外,实则败絮其中罢了。”
红枫琼枝嶙峋地探入窗棂, 被梵慧魔罗出手摘去一叶,目光勾描过枫叶的脉络。
恰有清风漫堂而过,茶楼间纱幔飘舞。
御众师手指松开,由得红叶随风卷去。
“我那二弟子便如这无根之叶,是个没长性的东西。当东风压倒西风,他便东去,当西风压倒东风,他又西归。”
“他自诩聪明绝顶,总随强者下注。虽然次次证明,他押注之人,确为赢家。但上位者大多注重一个忠字,他们宁可要愚忠的傻子,绝不喜左右摇摆的智者。”
“遑论江轻雪心思深沉,刚愎多疑,怎会看得起骑墙之人?”
裴戎有些明白:“你的意思,太上苍与江轻雪的同盟关系极为脆弱,而且他不满于当前被江轻雪提防遏制的处境,于是转头在你身上下注?”
梵慧魔罗淡淡道:“不错,谈玄便是他献给我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