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跟爷进去?”
“是。”
花月跟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声道:“公子,奴婢可否暂离片刻?”
一路行进,奴仆也有三急,李景允没多问,摆手道:“别走错了地方。”
她低头屈膝,转身急匆匆地往林子里走。
正是用膳时分,林子里没什么人,绿裙子远远就看见了她,黑着脸朝她走过来:“怎么这么慢?”
花月抿唇,刚开口想解释,她便打断道:“也无妨了,我思来想去,你这口无遮拦的极易得罪人,今日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步踏错,咱们都没活路。与其指望你,不如我自己去。”
微微挑眉,花月道:“他们应该同你说过,我与他是旧识。”
绿裙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撇了撇嘴:“咱们这些通气的,谁与谁不是旧识?今日本也该我去,你凭空冒出来,若是坏了事,还得我担着。”
花月摇头,还待再说,就看见了这丫鬟头上新添的两个花钿。她眨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人的妆容也比先前更精致了些。
微微一思忖,花月了然笑道:“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
藏着的小心思贸然被人揭露,绿裙子脸上涨红,跺脚道:“你瞎说些什么,我可没那样的想法。”
说罢,将她往外一推:“你快些走,别留在这儿了。”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花月站稳,颇为感慨地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惦记沈知落呢?分明已经是污名满身,受万人唾骂了,可被小姑娘一提起来,还是会双颊羞红。
妖颜惑众啊……
叹息着转身,花月脑海里想起了那人的身影。
沈知落最常穿的似乎就是绣满星辰的紫黑长袍,半拢在臂弯里,露出里头以符咒为襟的中衣,黑色的发带上绣着她看不懂的纹路,偶尔被风一吹,会挡住他那双惑人的眼。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花月想了想,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
结果手指划过的地方,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花月一怔,抬眼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眼里同样满是震惊,身形一顿,然后快步走近,眼眸的弧度便与她手指比的分毫不差地合上。
“你……”他睫毛颤了颤,像是觉得自己眼花,闭眼再睁,微紫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当真活着?”
话出口,自己都不信,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侧。
有温度,不是他的幻觉。
指尖颤抖起来,沈知落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这人迷茫了片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屏息看着她,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反省自己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亦或者好奇他的遭遇。
然而,这人沉默半晌,竟是屈膝朝他行了个礼:“沈大人,好久不见。”
“……”一口气没缓上来,沈知落只觉得喉咙腥甜,差点呕出血。
后头的绿裙子急匆匆追过来,看见他这难看的脸色,以为花月当真闯祸了,连忙将两人隔开道:“大人,奴婢才是奉命来接见大人的人,这丫鬟大人不必理会。”
沈知落闭眼,喘了口气。
“大人您没事吧?”绿裙子把花月往后推,然后上前扶住他,“奴婢先扶您去那边休息?”
“不必。”沈知落拂袖,“你先退下吧。”
绿裙子一怔,迟疑地道:“可是奴婢是奉常大人吩咐……”
“退下。”
绿裙子茫然地看他一眼,又看看后头不吭声的花月,咬咬唇,不甘地退远。
林子里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风卷过这人黑色的发带,上头银线绣的纹路像是活了一般,跃然于他眉眼之上。
花月安静地看了片刻,突然问他:“你一直这样穿着,不会做噩梦吗?”
身子僵了僵,沈知落抬起衣袖,又慢慢将袖口捏紧。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就有些低哑:“你好歹先问罪,再来定我的罪。”
花月轻笑,走近他两步,一双眼清澈地望进他的紫瞳里:“那我便问了,沈大人,您当年穿这一身袍子在这野味居里投敌卖国、亲手弑主,如今随着新主富贵,却还是这一身打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做噩梦吗?”
沈知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
“不会。”他答。
笑意一点点褪去,花月的眼神逐渐冰冷,她伸手抚了抚他衣襟上的符咒,手指突然一收,掐住了他的脖子。
喉间一窒,沈知落顿了顿,不但没挣扎,反而是笑了。俊美得过分的一张脸骤然笑开,击玉碎珠,风华动人。
“我还以为你变了,怎么那么温顺乖巧。”他边笑边抹眼角,欣慰地道,“原来还是这样。”
花月笑不出来,她心里窝着火,恨不得拿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可惜的是她没有刀,只能硬掐,面前这人太高,她哪怕是双手掐着人家的脖子,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尤其是从背后看过去,颇像情人私会投怀送抱。
李景允等得不耐烦出来寻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幽静隐秘的树林里微风习习、花香四溢,他养的狗扑在别人怀里,水色的罗裙像一朵初绽的花,亲昵地覆在人家黑紫色的衣袍上。
第20章 我没生气,没有
树影摇曳,鸟飞叶落,李景允安静地看着,脸上半分表情也没有。
他试图说服自己人有相似狗有相同,今日未必只有殷花月一人穿水色罗裙。可是,目光往上一扫,他看见了那条浅青色的腰带。
软柳叶子似的绸带,他解了许多回,再熟悉不过了。
盯了一会儿,李景允冷笑出声。
防他跟防贼似的,眼下对别人倒是热情万分,瞧那脚尖踮得,怎么不踩个凳子呢?还有那手,本来就短,搂哪儿不好要去搂人家脖子,不是矮子摸象么?
哟,男的还笑起来了,真是情真意切满心欢喜,这二位哪该在树林里啊,就该抬去那戏台上,活脱脱就是一出《西厢记》。
李景允情不自禁地给他们鼓了鼓掌。
啪啪啪。
寂静的林子里,这声音如同响雷,花月霎时回头,眯眼打量。等看清来人是谁,她神色一变,立马收回手往旁边退了两步。
这反应太过惶恐,沈知落觉得奇怪,收敛了笑意,跟着她抬眼。
一身花青折松锦丝袍,头戴祥云衔月紫金冠,李景允懒散地倚在老树旁,眼角眉梢尽是讥诮。
“挺好的兴致啊。”他道。
身旁的人不知为何抖了抖,沈知落皱眉,下意识地将她护到身后,抬眼道:“三公子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是该我问沈大人?”瞥一眼他这动作,李景允眼神更凉,“您身后这个,似乎是我的丫鬟。”
语气里像是带了倒钩刺,听得人浑身刺挠,花月皱了脸,脑海里将所有借口飞快地过了一遍,努力找寻能糊弄住这位爷的。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沈知落就直接开口了:“既然是三公子的丫鬟,那便好说。在下与她是旧识,经年不见,可否向三公子借些时辰叙旧?”
李景允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他跟前,视线与他齐平,然后大方地朝他笑了笑:“一个丫鬟而已,沈大人都开口了,那我必定……”
笑容瞬间消失,他伸手拽出他身后的人,冷漠地道:“不借。”
花月脚下一个踉跄,被他拉着往林外走,她“哎”了一声,刚想说话,另一只手也突然一紧。
沈知落沉默地抓住了她,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微微翻起,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花月很是意外地回头,无声地朝他挑眉。
做什么?
沈知落回视她,浅紫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雾,茫然又固执。花月觉得好笑,挣了挣手,轻轻摇头。
两处一拉扯,《西厢记》登时换了《鹊桥会》,而他在这儿一站,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王母。
李景允看着殷花月秀眉轻挑,眼波横陈,这个素来朝他挂着假笑的人,对别的男人可是生动得很,再不见那讨人厌的清冷模样。
眼里墨色翻涌,手指也收得更紧,李景允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沈知落,问:“怎么,借人不成,还想强抢?”
指尖僵了僵,沈知落微恼地垂眸。人还活着就是好事,只要还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