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笑完后都“举头红日近”了,这才又放开线,站在我身后手把手教,再次“辟邪”了天空。过了会儿,他望云兴叹:“徒儿,跟你说,有的人就像鸟……”
我就经常给鸟儿编故事,这点我比他了解得更多,但对这种人,我怎能按套路出牌呢?“是啊,方才这儿还有几只来着,全被你这‘美丽’的纸鸢吓没咯!”
“……破坏气氛!你就不能安静听我说?”
“是啊,真的不能呢……啊疼!好端端的别踢人嘛!”
“踢死你活该!”他悻悻道。消气后,他接上去说:“……有些鸟被困在笼子里,成日仰望苍穹,却寻不到自由;有些,就像这纸鸢,表面上无拘无束,实则……”他说到这里,纸鸢断了线。“……实则,连命都没有……”我从他的声音中听见悲哀,这种悲哀是感同身受。
“至少现在它真正自由了……”我说。
“你是这样想的?”他转过脸。
我颔首,因为有些事,没必要想得那么悲观。
☆、转·峰回
当我翻开书,无一不是在提醒“仁”“礼”“义”这三点,每每读到这些,总会让我联想师父当年的恶行,念在“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的道理,我可以不去追究,但无法忘怀。当我脑袋沾着枕头,闭上眼就是当年血红的画面,这些一直纠缠我,使我不寒而栗。
每次我想跟他坦白,话到嘴边不得不咽下去,换得笑脸相迎,然而中心是悼。
我一直想,他是沐浴在圣贤的智慧中长大的,不然那些扉页写着他名字的书为什么总有折痕?即便这样,那些要遭天打雷劈的事他还是做了,这便是所谓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他又为何要教我这些仁义道德,他总不会希望我像外界的人那样,朝他翻白眼吧。
师父近日夜不归宿,熄灯前还见他,午夜就不见人影,第二日晨早他又回来了。他一向不会瞒着我,下山发生的事他也会和我详细地说,就是风吹草动的细节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语气像一个说书的,带领我见识外界的缤纷。
“师父,我们聊聊。”一天早晨我这样对他说。
他惊讶地看着我,饶有兴致说:“今日怎么忽然想和为师聊天了?”
我比他表现得更加吃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不想和我说山下的事了吗?为什么?!
尽管有疑,但我没问,就像对待今日的早饭那样,一并咽下肚了。
到晚上,我按捺不住心中疑问,趁他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跟出去。我见他披上被血染黑的外袍,携上那把锃亮的短剑,顺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下山去了。
山上总有风吹草动,尤其到晚上,能把一个瘦弱的人刮下山。正是这些声响,将我的脚步声淹没;偶尔他回头,我可以躲在大树或石头后,夜很黑,没人看得见。以至于师父在前面走了很久都没发现藏在身后的我。
他的目的地,原来是县城。我的心跳得很快,即便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来行善的。我又继续跟着他,沿途的府院弥漫血腥味,有些已经发臭了。
这些“铁证如山”,似针一般刺痛我的心尖,但我不能哭出声,即便吓得腿软也要一探究竟,不然悲剧还会继续酝酿。
他的目标不再是小家小户,屠杀地点靠近道会,是玄门帮派云集的地方。他死性未改重蹈覆辙,规模不像以前浩浩荡荡,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样;而是静得无声,一剑刺穿喉咙,让人叫都叫不出来。看他行凶而无能为力,我像晾在一旁的笑话,若不是我跟出来,他究竟想瞒我多久,亏我还信任他,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跟踪中,我在道会的园林中看见故人——羽承,他身边挽着白山念氏的嫡女,二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一看就不是一般关系,如我所说的那样“嫁”到了玄门,但不能说是“嫁”,准确说是“入赘”。从没想过我还能遇见他,换是以前定会欣喜若狂,但我有更大的任务,我看见他,但他没看见我,近十年的情谊就这样匆匆擦肩而过,好似我们不认识。
稍一走神,我便跟丢了枉,方才明明还在这,怎么……
我慌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巷回荡我无助的脚步声。正当我停下来歇脚,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不以为意耸耸肩:枉都不见了,我哪还有心情搭理别人?
身后的人清了清嗓子,又推我一下:“……徒然,你怎么来了?”这声音……我连道不好,心跳到嗓子眼,岂不是被发现了?!下意识大喊:“枉——!”这样一喊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不久后就会有追兵,心知不对我捂住嘴,但声音已经传出去,我的眼神像个求于认错的孩子。他眉角翘了翘,神情不自然,带血的剑落在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天边传来声:“谁大晚上学狗叫?!”
他的名字像“狗叫”?是呀,可不就是狗嘛!
这时他笑不出来,我差点哭了。气氛凝上冰层,尴尬地封存几百年之长。我猜他会灭我口以绝后患,但他没有,他眼神空洞,只是摇摇头,连道:“你不该来,你不该来……”
我应该来!我若不来,怎么揭穿你虚伪的面目呢?!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你也一样。”我说。还好夜色够浓,不然他一定会看见我眼角的泪痕。
“就当没发生。”想必瞒不过,他沉声道。
当年的事我一忍再忍,眼下怎么可能当做没发生?!他居然还不思悔改,我无法忍受:“不可能!”
他低下头,无以应。
那天他弃了剑,怏怏不乐地跟我回山。夜色中屋舍朦胧,就连头顶的明月也在抿嘴笑话我的单纯。枉一语不发,木讷地跟在我身后,也并没决定金盆洗手。
心太疼了,即便站在山顶也好似待在谷底,有一刻我觉得不知道真相多好,因为真相太残酷了,残酷到使我呼吸困难。我抱紧被子,试图装作一无所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稳入睡。
一夜闭目养神,早膳摆在桌上,我不敢吃,谁知道那碗肉粥不是用人肉烹饪的呢?想到这我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或许一年也吃不下饭了。
我要下山去,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止他,至少我不能同流合污,也算减轻罪过。我没有行李,所有东西都是他供应的,这些不义之财我再也不会消遣,就是饿死街头,我也不会再拿他一点东西!
山下传得沸沸扬扬的是几场连环灭门案,所有居民闻风丧胆,我走在他们中间,仿佛一个无关人物,只想着如何填饱肚子敷衍余生,也算对得起天赐贱命一条。
晚上风刮得很大,我不敢在街头游走,怕再遇上枉,遇上他手持刀剑,去敲一家接一家的门。饥寒交迫,无人诉说。我始终坚定信念,宁可自食其力也绝不再依靠他血腥的双手。
冷风吹过,我紧了紧身上衣服,不停打颤,不由自主朝街头看去,同落叶卷来的还有一个身影。血腥味溢满巷道,小家百姓谈到鬼神脸色都会变,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来?一定是枉!我不需要他可怜!!遂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我从没发现我能跑这么快,仿佛脚下有风,能将我携到云端之上。
耳边“噌”的一声,我甚至没来得及听清脚步声,身后的身影将我赶超。他转身,一步步走来,清晰的脚步声哒哒地响,正如我胸腔的心跳。
这时,他笑了下,轻蔑的声音从鼻腔中涌出,勾勒嘴角的笑意,他说:“徒儿,去哪?”
勇气溢上心头,有些话就算横着心也要说:“去没有你的地方!”
他低头折手指,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可怖:“我算算……你没出师……”
登时,往事浮现眼前,他曾说过,我若没杀人就不能出师,也就是不能离开他……那算什么话呢?!分明在欺负我当年的无知!!
我退后一步。
他似乎意识这点,哀求得很不专业:“跟为师回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最后一次……”
忍住抽噎的声音,我心软了,看在这段日子的情分,最后一次,请好好道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回去,他就是个冷血无情的野兽,以前我不知情还不以为然,但现在我读过书,他教的,同样预示我与他反目成仇。
那晚我咽了几坛酒。他很老实,没踏出房门一步,也许知道是最后一次和我见面,所以很念情呢,但为什么杀人时他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