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修一直知道,他与周匀在许多方面都极其相似。
周匀并不傻,相反,他其实很聪明。他的清醒令他在这里活得极度痛苦,因此他选择装糊涂。周匀走到如今这境况,部分也有他好吃懒做又爱怨天尤人之故。周承修少了这些缺点,承袭了那份清醒,因此看起来就像是块定能出人头地的料子。
他不是周匀的翻版,他不能做周匀的翻版。
周承修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是这里好多年才出一个的大学生,学费东拼西凑,就算借,多少也能借来一些。更不要说他还可以申请助学金,离开学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他还有时间想办法。
周承修想的没错,他的情况与老书记说过以后,立马给他办了募捐。老书记清廉了大半辈子,仍是自掏腰包出了大头,生生攒出来小几千块钱。方源川自然从得知之后便给他攒着钱,他自己也想尽办法,凑来凑去,希望就在眼前了。
眼看离开学越来越近,眼看他们计划过的潦草蓝图就要有成型的那一天,省城里忽然来了人。
周匀在这帮凶神恶煞的人手里借了三万块钱的高利贷做传销生意,收红利的头两天上头却垮台,周匀一分钱都没能收回来。周匀声名láng藉,一出事便连夜跑了,省城的人摸到方源川这里来,帐尽数算到了周承修的头上。
方源川常往省城跑,看见站在人群里面满面信然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便知道大事不妙。
方源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庆幸自己的家庭有多好。他爸他爷爷都是小混混,一辈子虽然都没什么出息,但如何也不会像周匀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坑自己儿子。周匀自己沾上这些就算了,怎么能把周承修也扯到这泥潭当中来?
“这帮人不能惹。”方源川说:“我们……再想办法。”
但是,他知道,周承修更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周匀欠下的债务他决计是还不完的。周承修清醒的脑海里已经能够看到以后的自己了。他会去大城市打工,像千千万万的底层工人一样,从最穷最脏最累的活做起,千篇一律地挣扎地活着,然后沉默地接受所有的不公平。这是他最不想要的一种,他为之努力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要被迫接受这样的未来?
周承修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到不省人事。他拿着酒瓶与仅剩的零钱站在周匀常去的小赌坊门口,看着老虎机发呆。也许运气好呢?他想。他去门口找老板换筹码,老板认出他是周匀的儿子,手顿了一顿。拿筹码时刻意放慢了动作,仿若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你爸爸是这里的常客吗?”
“我知道。”
“你现在和他一模一样。”老板将筹码放在手心,摊开jiāo给周承修。
周承修最终没有接。
他走出小赌坊,望着这里仿佛要吃人一般的漆黑夜空,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源川找到他,也只能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陪着,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从来没见过周承修如此消沉的样子,而他越明白周承修,这无能为力的感觉就诛他的心多一分。
折腾到深夜,周承修被酒jīng麻痹神经后,总算是安稳地睡了。方源川jīng疲力竭地倚在chuáng头,凝视着他,缓缓伸手去抚摸他的额头与黑发。
若他的确属于外面的天空,自己怎么能眼看他被禁锢在这一方铁笼中度过一生?对待野外被捕shòu夹卡住腿的小shòu,方源川尚且不忍袖手旁观,更何况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是他如此爱着的人的一生。
方源川总是这样,他越在乎的东西,越无法表现出在乎,他越想说的话,却越是无法说出口。
他的爱情如此沉默,却又如此地奋不顾身。
“操,去它的吧。”方源川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做出这个决定只花了他五分钟的时间。
但就算是十年,二十年后,方源川再自问,那天晚上给老贾打去的那通电话,他究竟有否后悔过。
答案也是没有。从来没有。
- A
研二那年的圣诞节,周承修依然是在祁家过的。彼时他已不能算是客人,毕竟他与祁钰jiāo往快一年,与祁钰的家人已经非常相熟了。
吃过饭后周承修与祁志国在后院绿屋的迷你高尔夫上玩推杆,祁钰则还是拉着送给与祈锦在客厅斗地主。
“你们是不是该找实习了?”祁志国问。
周承修点点头,道:“已经找到了。还没跟您说呢,前段时间去红诚面试,我和祁钰都通过了。年后上岗。”
祁志国想了想:“唔,红诚是不错,可以考虑转正。要是不想久留,也能当个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