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寻常,不过一介县尉与地头蛇的争端小案,宰相们予以评断便可,根本不需特意知会太后,但事关邵广,十一娘当然要努力转寰,庆幸则是这多少也关系到察隐令的落实,十一娘二话不说便将告折呈上太后过目。
“这点小事,为何专拣呈折?”太后果然不以为然,可看向十一娘的目光却饱含深意。
“一来事涉察隐令,二来……十一确有私心。”
在太后面前,十一娘坚决贯彻实话直说的作风。
正巧这日韦缃也在,虽是十一娘当值,然而昨日恰好七夕,宫中设乞巧宴,韦缃获邀与宴,眼瞧着两日之后便轮她当值,所以干脆被太后留在了禁苑。
“缃儿,你来看看,可直抒见解。”太后虽然对韦缃已经暗怀轻鄙,表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器重,这时干脆将告折交予韦缃评论。
十一娘眼瞧着韦缃心花怒放大是专注,却在看阅告折时神色微变,衡量利弊之色一目了然,心下不由暗暗焦急,果然预感成真,韦缃接下来的话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依儿看来,推行察隐令方为重要,倘若左大当真残害百姓仗势杀人,夏阳令便是枉法包庇,邵少府虽然有违律之举,然究其本心是为维护公正,非但无罪,反应褒奖。”
十一娘暗暗叫苦:韦缃显然是明白夏阳令为毛维党羽,因此毫不犹豫站在邵广一边,殊不知韦太后最厌恶则是只图利益而瞒上结党,韦缃虽是为邵广求情,实则事与愿违。
“伊伊,你如何看?”韦太后不动声色,又问十一娘。
十一娘迟疑不语。
太后眉心渐蹙,语气不由加重几分:“怎么,难道你认为缃儿之言有何谬误不成?”
十一娘这才回应:“邵九郎曾在上清观寄住,又与十四哥交好,因此十一对他也相较熟识,实不相信……邵九郎会为一己私仇陷害无辜……又因牵涉察隐令,十一只觉并非小事,才壮胆上呈告折,望太后明察。”
只涉私情而不析政务,十一娘的表现虽然相较稚拙,可至少不会让太后再添反感。
“此折先行留中,你二人不得外泄,切记谨记。”太后摞下这么一句喜怒莫测的话来。
可当十一娘辞退之际,却又听得韦缃那句画蛇添足:“太后,这事确实关系政令推行,千万不能大意,绝不能只重一面之辞,莫不如……”
十一娘对韦缃无比怨念,如果脑后这时还长着一双眼睛,铁定会冲这姑娘怒目相向。
亏她还心心念念效仿韦海池掌握朝政青史留名,又被家族视为与男儿堪当的要重,心思竟然浅白至此,以为那些功利心韦太后一无所知,言之凿凿占据德义说服,仅凭这一封告折,如何能断定夏阳令就是狡辩污赖!
说得越多越容易让太后心生顾忌,事与愿违的道理难道就没有参详过?
然而更让十一娘郁烦则是,此番好容易盼到卸值辞宫,立即召贺湛、陆离、王宁致商议邵广之事,偏巧又遇见时任上洛尉却没受到任何打压,成功担任户曹职司的尹绅将治下严察隐田的公文送至首府,听闻好友生死攸关,自然着急上火,十一娘既然有意拉拢其为臂助,关于这事也不好将尹绅排除在外,只好容他一起相商。
只不过说了一句:“邵九郎这回也太过鲁莽,眼下又被韦相牵涉到党羽之争,只恐不能善了。”
尹绅便暴跳如雷:“邵兄一贯耿率忠正嫉恶如仇,为保百姓安居而厉惩恶霸有何不对?难道咱们就要为了自身安全而置邵兄不闻不问?薛兄若不为声张正义,何至于杖责纨绔?在下真不明白,明明相类事件,怎么放在邵兄身上就成了鲁莽活该!”
尹绅虽也耿率,可还从未表现得这般急躁,十一娘大觉头疼。
贺湛也甚为不满尹绅这番态度,将眼一瞪:“你在这儿跳什么脚,邵九身陷囹圄难道是十一娘所害?别忘了若非十一娘出谋划策,你们两个说不定还被毛趋压制不得功名!”
眼看着尹绅越发恼火当前情境就要演变成为“同室操戈”,陆离连忙劝阻:“二郎是因急火攻心,十四郎何必介怀?各自冷静罢,眼下最要紧是商量对策,而不是自乱阵脚。”
十一娘深深吸一口气,对尹绅说道:“我从不认为邵九郎是咎由自取,但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敢问尹郎,上洛一县上下官员可是尽数清廉,上洛百姓可是尽数安居乐业无一受权贵欺凌?尹郎身为上洛尉,品性也称正直耿率,可曾因为路见不平而莽撞行事以至寸步难行甚至生死攸关?人若不能自保,谈何主持公正?邵九郎是真莽撞,他有错,但无罪,我也从未说过要袖手旁观,只是剖析厉害,好教大家集思广益商量对策,至少,需保邵郎性命!”
小丫头这番沉着冷静,终于让尹绅心生惭愧,起身一礼:“是我心浮气躁,多有失礼之处,十一娘与澄台兄千万勿怪。”
却不待十一娘与贺湛还礼客套,尹绅突然眼中一亮:“因十一娘早前提醒,忽然想到一计,诸位且议是否可行?”
第338章 十一娘要杀人
尹绅的计策并不复杂,正是欲借助十一娘当年计除刘玄清与此番陆离用晋安树威都屡试不爽的舆论造势,以他看来,十一娘虽说因韦缃“画蛇添足”之故,导致太后暗怀不满,然而毕竟将夏阳令告折留中,说明仍然会考虑事件在民众中造成影响,那么倘若能组织夏阳当地深受左大欺压的苦主入京承情,揭穿夏阳令包庇不法陷害邵广之事,太后必然也会考虑民心所向而严察此案。
十一娘听后,却只是抚额摇头,尹绅又见连贺湛等人都无一附和,不由焦急:“难道几位认为此计不可行?”
尹绅主要是针对贺湛三人发问,这也是情理之中,只因他虽然经过及第一事体会到十一娘非比寻常的智慧,但这一事件毕竟与上回不同,是人命攸关,更加紧急如火烧眉睫,十一娘到底还只是个未及豆蔻的稚龄女孩,尹绅下意识以为她难以担当,又怎能料到小丫头竟然是四人当中居于领导地位?
因而当十一娘率先开口回应他的质疑时,好一阵尹绅都没有从怔愕的状态回过神来。
“眼下各地告折,均汇总于尚书省,非军国要政不需交政事堂事先商议,而尚书省眼下虽然表面看来仍以灵沼公为长,事实上已然被毛维一党架空,邵九郎一案只不过一地刑事,故尚书省批复交大理寺审察后只需上呈签印即可移交处理,虽被我择出呈太后过目,却被太后留中,也就是说,此案除尚书省经手官员、太后、我与韦缃之外,旁人理当不知详细。”
十一娘说完这话稍稍停顿,提醒尹绅:“君可能够理解我这番解释?”
尹绅这才从怔愕的状态挣扎着清醒,微微顿首,十一娘继续说道:“然而邵九郎在判决左大之前,为防牵连下人,已然将仆役遣散,那几人本是十四兄嘱令辅佐邵九郎,自是不敢立归长安,直到打探分明邵九郎下狱,因营救无门才无奈潜返,故而虽然我今日才与十四兄碰面,事实上诸位已然获知九郎遇险。”
“夏阳令未能捕获九郎随从,必然料到这几人会回长安求救,诸位已然知情之事隐瞒不住,倘若依尹郎之计,当夏阳苦主赶到长安承情,且不说途中会否也现意外牵连无辜遇害,即便一路顺利,太后也必然确信苦主承情背后是咱们暗中主使,因为尚书省那毛维党羽绝无可能反去援救九郎,韦相虽然可能与毛维一党因为权势之争唱反调,但他是太后兄长,怎能不明太后最恨旁人自作主张?绝不会瞒着太后鼓动百姓用以逼迫,尹郎之计只会造成太后越发恨怒,即便为保贤德之名严察案情,将夏阳令处以死罪,却也不会轻饶邵九郎,甚至连十四兄都必然会因而受到迁怒。”
十一娘叹道:“这便是我道邵九郎莽撞之故,并非不赞成他为民作主惩恶扬善,可行事总得思虑周全,就此事件而言,他违律将左大处死,岂非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仅为一介地痞无赖便存同归于尽之心,何异于以玉毁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