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着话边拉开肖晨身上盖着的被子,帮她捏了捏那条完好的腿。
这也是舒童第一次看到另一条残缺的腿……
病服于膝盖处高高隆起,因为裹着厚厚的纱布,而膝盖往下的部位竟是空空荡荡……
为了方便走动,蔡阿姨上前帮肖晨膝盖以下的病服打了个结。
肖晨皱着眉头挣扎着要起身,动作间额前颈后都渗出了绵密的汗水……
蔡阿姨以为是医生揉捏间没注意分寸,按摩按得疼,于是俯身到床头轻声对女儿说,“很快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肖晨咬着牙颓然无力的瘫倒在床上,固执的撇过脸,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屈辱。
时至深夜,窗外的路灯是昏暗的,但病房里的灯光却异常明亮,转头间,舒童似乎看到肖晨的眼底闪烁着泪光……
医生接着让肖晨撩开另一边的裤腿看看伤口的恢复情况。
舒童连忙上前扯了扯顾尚楠的衣袖,“我们先走吧。”
肖晨似乎看着窗外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入了迷,她看了一眼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两人,又转过脸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囔囔自语道,“那年我们在桃源,文化节那天,在顺阳山顶的篝火晚会上,我们被挤散以后,你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顾尚楠……”
☆、第 40 章
她的语气并非问句,而是单纯的陈述,而且声音并不大,舒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被顾尚楠拉着走出了病房。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肖晨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但无奈病房外还有行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她听得并不真切……
回去的路上她不禁回想起那年顺阳山顶的篝火晚会,文化节那天山上热闹非凡。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瑶族部落里有着流传已久的习俗:未婚的年轻男女在篝火晚会上跳舞,如果心里有衷意的对象,可以上前牵起对方的手,若是对方没有推辞,则视为同意,便可成就一对佳偶。
那时舒童还没有和顾尚楠在一起,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上了山,可是当她于绚烂耀眼的篝火之外看到顾尚楠的那一刻,心里又隐约有了些许的期待。
那天她和肖晨在熙攘的人群中被挤散,她既期许着,同时又担心着。期许着顾尚楠能从远处走来于人潮汹涌中牵起她的手,同时也担心着会不会有人恶作剧故意拉紧她不放松,到时候如果甩也甩不掉难免尴尬难堪……
所以当顾尚楠用温暖的手掌将她包裹住的那一刻,她小小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一刻,漫山的篝火是色彩斑斓的,头顶的天空是浩瀚浓重的,就连拥挤的人潮都是和乐欢喜的,连山涧的清风都是温暖和煦的……
烟花盛开的那一刹那,顾尚楠猝不及防地俯下身吻她,那是舒童前20几年的生命里最璀璨绮丽的时分。
那一刻,天上流光溢彩,身旁良人在侧,她好似浸泡在一罐粘棉的蜜糖里,忘了周遭万物,忘了身处何境,所以也一直无暇顾及同她一起被挤散的好友……
也就是那天晚上,当晚会结束后一切归于平静,她和顾尚楠把山顶所有有趣的、无趣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直到凌晨才依依不舍的,磨蹭着回了宿舍。
本以为同室的肖晨会借机打趣她一番,没想到的是她竟一夜未归……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去食堂吃早饭时才看到独坐在一桌闷头吃饺子的肖晨……
只见她背对人群坐着,看不到脸上的情绪。
舒童端着早饭走到她身边坐下,问她昨晚去了哪里,她只说跟着单位的大部队留宿在山上的旅店里。
当时舒童刚刚和顾尚楠确定关系,一门心思陷入热恋里,完全没有对肖晨的话产生质疑。
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异样的,肖晨是一个有着严格生活习惯的人,睡前一定会练30分钟左右的瑜伽,喝杯牛奶,敷一贴面膜,雷打不动……
所以她不管去哪里,只要过夜,即便只有一夜,也会带足东西。而那次她什么也没带,完全没有过夜的打算……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舒童还清楚地记得那顿早饭,肖晨吃了很久很久,从自己进食堂的那一刻起到离开,肖晨一直坐在座位上,专注着眼前的碗,动也不动……
那时的舒童还太年轻,没能从肖晨佯装轻快的语调,努力平复的情绪看出些端倪……
兴许是因为带着太多的问题和疑虑,这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肖晨一直频繁的入梦。
睡梦中,舒童又回到了那年的桃源,在顺阳山顶的篝火旁,她羞涩的拉着顾尚楠的手,肖晨忽然从身边经过,仍是那时的打扮,梳着简单的马尾,一张小脸灵动可爱,微笑着对自己说,“你要知道,我不管在哪里都希望你能幸福……”
舒童也笑着去牵她的手,可是还来不及触碰,肖晨就幻化成了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舒童开口唤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就是喊不出声音,她急坏了,也吓坏了,接着就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是凌晨3点半,舒童醒来打开台灯,坐在床前,仔细回想这一桩桩一件件,心头忽然升腾起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不安的躺下,想着第二天一定要和肖晨确认一下。
没想到这次睡下又梦到了肖晨,这次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安静的躺在那里,脸是肿的,腿是肿的,整个人都是面目全非的……
她又说出了那句晚上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年我们在桃源,文化节那天,在顺阳山顶的篝火晚会上……”
不过这一次,她的病床旁站着的是顾尚楠。
只见肖晨紧紧的看着他,问出了一样的话,“我们被挤散以后,你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舒童……”
舒童又醒了,这一次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朦朦胧胧中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再然后传来了肖伯伯颤抖的声音,“肖……肖晨……走了……”
舒童猛的一下挣开眼,手机嘭的一声摔到床下,发出的响声刺耳尖锐……
出事之后,蔡阿姨就病倒了,老人家谁能禁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这份痛苦,肖伯伯一人强撑着身体料理肖晨的后事,舒童请了半个月假去帮忙。
回单位上班以后,她总是心不在焉,总是愁容满面。
在第二次拒绝集体聚餐,第三次打错文件,第四次没听到领导喊话之后,主任在经过她的办公桌时站定,抬了抬眼镜,“小舒啊,悲伤也要适可而止,况且只是个朋友,又不是至亲的人……”
原本办公室的同事对这件事情都是漠不关心的,无非觉得舒童有些矫情,连朋友家的事都要休半个月假。
但州城原本就是一座小城,来来往往就这些人,有人不知道从何处打听到某某单位有个女公务员不堪车祸截肢跳楼自杀,再打听到是舒童好友后,就传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八卦,每天茶余饭后大家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向舒童打听……
所有人都当肖晨的离世是个笑话,是无聊时的聊机,是闲暇时的谈资……
所有人都说舒童矫情,说她小题大做,说她佯装愁绪,说她假模假样……
没有人知道肖晨于她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肖晨的离开于她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这么长时间,她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不想让坏情绪影响到妈妈,便没有回家。
这天,妈妈给她打电话说做了满桌她爱吃的菜,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吃顿饭。
一进屋,就看到站在玄关处为她开门的顾尚楠。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明白肖晨的离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么这个人就是顾尚楠。
她虽然还做不到一见面就对他微笑,但也能泰然自若,坦然处之了。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好,妈妈和顾尚楠一直在说着有趣的新鲜事,无奈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只闷声扒着碗里的饭,菜没了也不往里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