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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明诚在房间里锁了自己整整一日。
程小云把崔婶送了回去,崔婶虽然悲痛,到底没有丧失理智。她一再不肯收程小云塞给她的钱。
“中石做过多少事情,该得多少,我清楚的。”崔婶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了,“您家没有对不起我们家,我不收的。中石的死总要弄个明白,我的孩子不能无端端地没有了父亲。”
“我们都是妇道人家,男人的事情,不懂,也不要去懂。”程小云送她到门口,“你还有孩子,想想伯禽和平阳。我知道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剜心,但是,你听我一句,我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世间的女子都是一样的,为母则刚。”
黄包车车夫已经等在门口了,冬天天黑得早,车子摇摇晃晃地远去在夕阳的光影里。
程小云久久地站在门口。
“夫人怎么站在风口这儿?”
程小云一个晃神,见是家里的佣人王妈,“姑父不是说这几日不用你们来了么?”
“襄理打了电话来,就我来,家里总不能没个做饭的人。做了饭我就回去。”王妈挎着个空篮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菜场早早就关门了,胡同巷子里的摊儿也不见了……”
“你先进去吧。”程小云道。
王妈便先进去了,程小云在后面看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的背影。王妈是方家来北平之后招的几个佣人之一,和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活在底层,给富贵人家当了半辈子的工人,北平风云变幻几十年,她们仍旧在乱世之中过着自己的日子,人总是顽强的,一饭一粥就能活下去,不知道国家大事,也不妨碍日日操心柴米油盐。
她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这个家。
王妈进屋的时候被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的苏轩吓了一跳。
“先生……”
“你做饭去吧。”谢培东拎着公文包从楼上快步而下,他准备出门了,“苏先生是家里的客人,也是江南人,别做油腻的东西。”
“是。”
小李已经等在门外了,谢培东快步走向汽车,又猛地顿住脚步,“小嫂,黄昏风大,别站在院子里了。”
汽车绝尘而去。
程小云裹紧了披肩,往日里,还有个同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管的木兰陪着她,如今木兰倒是离开了。院子的草地上还能见到半个雪人,她记得是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木兰出来堆的,堆了一半,不堆了,就一直在这儿。
晚饭还算丰盛,王妈虽然没有买到新鲜的菜,把冰箱里的东西倒腾出来,也做了一桌。大约是谢培东特地强调了一下,王妈便以为那个虽然看起来很落魄的苏轩是了不得的客人。
“三公子,”她去敲明诚的门,“下来吃饭了。”
明诚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本想说不去,又觉得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佣人说也无甚意思,便洗了把脸,下楼了。
程小云在摆饭,方步亭已经坐在主位上了,苏轩坐在对面,面色一如既往的灰败,明诚坐去了方步亭的右手边。
“姑爹出去了?”
“出去了。”
程小云把碗筷摆在了方步亭的面前,“行了,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谈公事了。”
“我们就是父子俩说说话。”方步亭道。
“你们的公事我不想也不能听,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程小云坐下。
明诚觉得这语气倒是有些熟悉,又想起明镜以前也常这样说明楼和他,不觉之间便有些感慨。
王妈给苏轩盛饭和汤,苏轩总算回过神来,双手接过,道谢。
“我们不谈公事。”明诚道,“王妈也坐下吃饭吧。”
“诶!三公子今日儿糊涂了……”王妈被明诚唬一跳,她当了半辈子的佣人,也没有见谁家是佣人和主人一桌吃饭的,“我马上就回去了……我端饭去给门房。”她急忙忙地躲了出去。
明诚回过神来,方家是佣人都等他们吃完之后,在厨房摆小桌吃饭的,“我就是觉得,怪冷清的。”
“我似乎听孟韦提过几句。”程小云道,“明小姐待人的规矩,家里的女佣和妈妈,都和主人一桌吃饭的。”
明诚倒是轻笑了一声,“不算什么规矩,家里也没有什么佣人,原先就一个小女佣,打扫打扫,和明台差不多年纪,我大姐看她跟女儿一样。后来又雇过一两个妈妈,家里人少,明台不在身边,我和大哥也时常不回来。大姐一个人觉得冷清,都让她们一块儿陪着吃饭。”
除了桂姨刚回来那阵,她回来,明镜实在是有些不顾明诚的意见,见明诚一直心绪不佳,就不好提让桂姨一起吃饭,明楼偏袒明诚,装聋作哑,明台向来有眼力见,宁愿得罪明楼也不得罪明诚,反倒带累阿香那阵子一直要和她在厨房吃剩饭剩菜。
方步亭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往事。
“明小姐这些年,一个女子,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诸多男子都不能及。”
饭桌上久久地沉默着。
食不知味。
明诚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说了,大姐在巴黎如今也挺好的,明安在身边,她早就心心念念地要抱侄子。如今木兰也去了,她更高兴。”
程小云也把话题岔开去,“苏先生也吃饭吧,王妈妈是北平人,做饭难免口味重些,您将就将就。”
苏轩漠然,“阿诚先生……”
“我比你更想见到她,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明诚埋头给自己夹菜,“你若是也要我解释,我同样无话可说。”
“你不需要给我解释的。”苏轩慢慢地说道,“徽茵早就和我说过了,如果有一日她死了,我不可以怪任何人,特别是不能记恨你,因为没有你,就没有她,没有她,她就不会遇见我了。”
“您如果不介意,同我说说她吧。”苏轩仍旧是绵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她已经尽力对我坦诚了,但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明诚没有拿稳筷子,险些带翻了饭碗。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不再提起萧峥嵘,然而苏轩就这样固执地呆在他的眼前,固执地提醒着明诚的失去和愧疚。
他在想,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时候?
他早就忘了。
“她姓萧,萧峥嵘,虬枝峥嵘的那个峥嵘。”明诚扶正自己的碗筷,“朱徽茵是化名,也是假身份,不过我想,按照她的性子,很多事情也确实告诉你了。”
“若是她没有告诉你的,我也不会说了。”明诚盯着光滑的桌面,“别人怎么看她,或者她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更希望你心里的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苏轩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木然地坐着,眼神之中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灰败了。
一顿饭吃得尤其艰难。
这接下来的七八日也尤其艰难。
崔中石的死,真正有时间悲痛的,也不过是方孟敖和崔婶母子几个罢了。
明诚和谢培东以雷霆之速整理了所有的账目,两人都是熟门熟路的,该有问题的时候肯定会有问题,不该有的问题,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只是整理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谢培东没有动手,直接推给了明诚看。
一笔转账的资金。北平分行转去了香港一家银行的账户之中,被记在了孔家一家公司走私的帐下。寻常看来,不过又是一笔账目罢了,然而在明诚或是谢培东的眼里,太不一样了。
这个和之前的高价倒卖物资或者走私不一样,确确实实是崔中石一手转走的,而且这确确实实不是孔家的账目。
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们的人的账户?”明诚问谢培东,“太明目张胆了吧。”
“怪不得,他竟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谢培东仍旧是面无表情,“是香港活动的民主人士的账户。表面上是一家外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