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高印其实知道明楼的算盘,被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的那几个特务,并不是他的心腹,背后可是有点背景的,说是军统站的人,其实暗地里给这段时间查贪腐的人推波助澜,财政司几个处长都被查出了问题,眼见得马上就要查到明诚的头上了。
如此运作一番下来,周高印受了问责,却保住了官位。
明楼这几日下得棋,着实毫无破绽。
那几人确实会对明楼不利,明楼没有躲避,然而这正好说明了,他们急功近利地想从王夫人口中得到确切的情报,指证明诚,因为军统里的人都知道,明诚是事实上当年上海重庆一线走私线路的第一代理人。
急功近利,所以才会害死人。
若不是周高印亲眼目睹了明楼那日的悲伤和绝望,他都要相信明楼是故意逼死王夫人,来走活这盘棋的了。反应速度着实够快,借力打力,一点儿也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只有明楼明白,王夫人为什么决绝地上了死路。
录音很长,可是明楼听明白了很多事情。王夫人或许一开始是为了儿子,有些害怕的,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审讯之中,听明白了一件事。
这份名单和账目,绝对和王天风有关,而且很有可能,会让王天风成为一个过街老鼠一样的人。
不管是不是从她的手里交上去,只要交了,王天风就成为了罪人。
王天风当年在日伪政府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多年后才等来正名,成为了烈士,一朝一夕之间,眼看着就要再次成为罪人了。
她太明白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许国,国家就是他唯一的信仰,连死都没有丝毫犹豫,用自己的死亡来布局,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做得到。
录音吱吱呀呀地想着,时不时传来审讯的人痛骂王天风的话语。
明楼哪里能不明白,王夫人如此决绝的原因。王天风生前从不在意名声,做事狠辣果决,自己的妻子,却要用一死来维护他的清名。
明楼不知道自己那日的一番话对王夫人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个妇人眼底里全都是悲伤愧疚,她居然向他道歉。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王夫人,他的弟弟没有死,而且他的弟弟,是王天风最钟爱的学生。那些王天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都是报国的英雄,没有一个孬种,不是王天风送他们上的死路,而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上了不归路。
王平这些日子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
他仍旧在外奔波,财政司平日里的公务本就堆积如山。
王夫人的死,到底给了他喘气的时间。她的死在军统内部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不管是不是王天风的旧识,一般人也不免生出狡兔死走狗烹之感,为了稳定人心,毛人凤也暂缓了查那份名单的事情。
明楼再和明诚通电话的时候,距离王夫人之死,已经半个月了。
之前明诚给他打过电话。
明诚在北平,风声鹤唳之中步履维艰,一点点地处理事情,处理手上的力量,却在那一日回家的时候,突然被方步亭告知自己已经被调任他的机要秘书了。
明诚不信,然而谢培东给他的公文上,确确实实地盖着南京财政司的公章,上面“同意”二字十分刺眼。
明楼就像签一般的寻常公文一样,决定了他的去处。
“这也是常事。”谢培东慢吞吞地说道,“行长身居要职,栽培自己的儿子,也是惯例,许多要员都是这样做的。孟敖不在身边,孟韦也没有学过这些,行长的身边,总要有一个儿子。”
“爸,您明知道我……”
“孩子,我不过问你在做什么。”方步亭长叹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身份……你做什么,都容易些。”
明诚险些绷不住落泪,又觉悲从中来。父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有危险。
明诚连夜打通了明楼的电话,说了一大通,对面都没有反应。
明诚连唤了他几声,明楼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阿诚,王天风的夫人死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霹雳一样,轰得明诚说不出话来。
“自杀。”明楼补了一句,“王天风什么都没有让自己的女人沾手,到头来,不知道和知道都是一样的下场。”
明诚知道明楼难过,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王平怎么办?”
“我说不出收养他的话来,到底,王天风和王夫人的死,都是和我有关的。”明楼不自觉地又摁住了太阳穴,他的头痛发作得一日比一日厉害了,“你在你父亲身边……也算是任务吧。”
“你别骗我了。”明诚低声道,“他的身边,有崔中石,还有我姑父,甚至连明台都可以算上,何必要再加一个我?”
“这只是给你一个更好的身份,你在我身边,永远被人看作是副官和仆从。”明楼道,“方步亭的三公子……你做事情,方便一些,起码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你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吧。”
“是。”
“明台有消息了吗?”明楼问道。
“没找到人。”明诚冷静地撒着谎,“这也不是坏事,我已经托我姑父往延安那边查了,说不定他和锦云沿着以前的路退走了,或者是延安方面另有命令也说不定,毕竟我们不是明台直线的上级。”
工作不交叉也是一个原则,明楼没有怀疑,“大姐那边呢?”
“已经安全到了巴黎了,为了明安,大姐知道轻重的,明台和锦云的事情我也骗过去了。”
“一时是一时吧。”
“哥,”明诚唤了一声,“走那么急,之前说要的画也不带了。”
而且明楼还没有见过呢。
“留着,你收着,以后挂在房间里,不让大姐收起来。”
“我房间有的是画。”
“好好好,”明楼顺着明诚的话往下接,“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嗯。”
长歌行 80
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自己一个星期里却有五六日不在家里。
王夫人的死带来了暂时的平静。
明楼原本财政司里就一摊子事,还要应付一干不同派别的人,从中斡旋。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明楼在经济和政治之中沉浮二十余年,应付得来。
暗地里,南京地下党的组织关系却成了很大的问题。叛徒至今没有被击毙,没有人知道到底多少信息泄密了,出于保护同志和力量的需要,以及避免再次出现上海地下党的全军覆没的惨案,转移的事情也要逐步提上日程。
可是沪宁一带,向来是斗争的重点,不可能完全放弃。
转移了可能出现危险的人,却又要重新组织新的力量。上海地下党也不能出现真空,南方局目前在全力查处泄密事件和可能存在的叛徒内线,一时间风声鹤唳,上海地下党的重建也由明楼代为处理。
明楼自己翻译的绝密电文。
公文,通篇,都没有出现青瓷和夜莺的只言片语。
沪宁一带的地下党工作,多年来,青瓷和夜莺都是行动线的中坚力量,如今却找不到踪迹了。
要么是成为怀疑的对象,要么是要保持静默,避免折翼。
明楼其实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当初在上海,走私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是明诚在经手。而夜莺不动声色地潜伏在76号里,得了许多的便利,做了许多明诚不能出面做的事情。
一环扣一环。明诚和明楼走了两条线,物资,黄金,军火,流水一样地支援重庆后方和国军前线。这条线路同时也成为了敌后根据地物资的重要来源,甚至成为了人员转移的重要中转站。
情报网之所以成网,便是线线相连,环环相扣。
明楼从头开始,自上而下,逐一地梳理各组各分区的人。这些年来几重身份的苦心经营,午夜人静的时候,明楼有时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临死时候的情景。